文/何睿轩
我们的写作课上要进行一次采访。上课的先生说,会请一位扎根乡村、帮助了很多学生的好老师来。
先生进教室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位其貌不扬的女性。我们知道这一定是那位老师了,就纷纷开始鼓掌。
她没有我想象中一样散发出坚韧强大的气场,反而看起来有些害羞。迎着掌声,她朝着我们笑了一笑。等教室安静下来之后,她就讲了她和孩子们的故事。
我出生在农村,上过师专之后,因为家里困难,就没有念下去。现在在湾子中学教书,已经教了14年。
有一回,班上有同学打架,我去打人者的家里找他家长,结果扑了个空。我悻悻地准备回去,转身的工夫突然想起来,班上有个女生的家也离得不远。
我想起这个女生,是因为先前的一次打饭。
我们学校吃饭,是各个班级的学生把饭菜抬到班上打,而我们班由我直接给学生打饭。等轮到这个女生,她刚走过来,我就闻到她身上有一股类似于动物粪便的味道,难闻极了。
我心里有点惊讶。这娃平时很乖,安静得像只羊一样,很少引起老师们的注意。可是女孩子们都爱干净,很少有她这么难闻的味道。
我想,今天已经来这里了,可以去看看这娃的情况。
我走到她家附近,一路问过去,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我心里有点迟疑:这院墙是混着稻草的土墙,屋顶生满杂草,像是没人住的样子。我试着敲了两下门。
应门的是个皱巴巴的小老太太,衣服破破烂烂的,头发也蓬乱,扑面而来一股猪羊粪的味道,熏得人头脑发昏。我知道,我走对了。
我说,我是娃的老师。
老太太连忙让我进房子。里面是没有平整过的土地,连砖也没有铺;后面没有二门,我可以一眼望见荒芜的院落。进门左手边是两个小房间挨着,右手边的房间仿佛大一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她打开左侧房间的门,把我往里面让。房间里全是东西,一点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就说,姨,我坐咱院里就行了。
她奶奶也没有强求。我拾来两张小凳子,我们就坐下,面对面地聊天。我问起孩子的情况。她叹一口气,说,这娃命苦啊。娃没见过母亲的面;她一个月大的时候,她爸就进监狱了。
我心里一惊。看着她担忧的神色,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也叹几口气,默默地点点头。
这时候,娃的爷爷从地里上肥回来了。见到我,老头的态度很亲切。他说,我就跟娃说,你把自己务弄好就行了。婆和爷不要你管。往后要嫁人了,就说你自己一个,别跟人说你有婆有爷。
就在这个时候,她爷爷打开了右手边的房间。我才发现,那里面是羊。
门里是一屋子的羊。之所以不知道它们在这里,是因为我连一声羊叫都没有听到。这些温顺的牲畜安然地和祖孙三人一起生活在这屋子里,地上是粪便和草料的渣子,羊身上也蹭上自己或同伴的粪便,臭味一阵阵地散发出来。
我明白了。我装作无意地问,家里务了这么些羊,怎么不养到院里?
她爷爷说,羊跟我们放一起,好照顾。在屋里不受风,也不容易生病。
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这时候,娃回来了,我也不好继续说下去,就简单谈了谈她的学习。天色也不早了,我准备回家去。
我一边告辞一边出来,她奶奶一直追到门口。我摇下车窗户说,姨,你不送了。她扒着我的车,对着我悄悄地说,老师,你在学校里把娃帮忙盯着。
我无由来一阵难过。我说,姨,肯定的,娃乖得很。
回到家,丈夫闻到我身上的味道,问我怎么回事。我一时间再也忍不住,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跟他讲,女娃,房子,和羊。那一刻我下了决心,我必须帮助她。
一次党建的机会,我带着校长和学校的其他领导,来到了她的家里。我知道见了那一屋子的羊,没有人能不落泪。果然,校长当即决定亲自为她交学杂费,而且每月额外资助她200元。我们也尽了我们的力量帮助她。但是娃还是很腼腆,不爱说话,就像她家的羊也不爱叫。就这样一直维持到她初中毕业。
那她最后上大学了没?先生问。
上了高中,没上大学,现在在外面打工。刘佩老师说。
刘佩老师讲完后,班里一时无声。
我到底是城市的孩子。在我的幻想中,羊应该是温顺的,白云般的一团一团,味道闻起来像被太阳晒过的被子。我此刻才意识到,这样的美化实在是一种不自知的傲慢。
下课时,我专门走上前去,想要近距离地接触一下这位老师。走近了才发现,她站起来很低,估计只有一米五几。对于西北的女子来说,这样的体型实在是太瘦小了。她的穿着很朴素,头发有些发黄,牙齿也有点不整齐。但是她脸上的神态很自然、很亲近,给我以一种很贴近于日常、很温暖的感觉。就像吃饭的瓷碗,或是装盐的罐子,某种家常的半新不旧的东西——那些平时不觉察,但是很重要的东西,其中默默地承载着平凡而深刻的生活。
我很想问她,在乡下教书,有没有觉得有点辛苦。但是热情的同学们早已将她团团拥住,我最终没有问上。不过她坚定而柔和的眼神,又似乎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安静地走出了教室。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