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秦岭终南山隧道,到营盘镇,就看到这条河。与河相伴而行,到柞水县城,拐进一条繁华的街道,找到预订的雲泊酒店。问后得知,这条街叫乾佑街,这条河叫乾佑河。
第二天,我要去牛背梁,走211国道,又到营盘,又遇见乾佑河。路上车很少,有机会停车看一条河。枯水时节,河水清瘦。河湾处河床很宽,河滩上布满大大小小的河卵石。此景与我少时对秦岭河湾的记忆契合度甚高,以至于让我出神。没有人居的地方,河滩幽静,仿佛唐朝是什么样子,如今仍是那个样子。
乾佑河,古称柞水,发源于柞水县北的黄花岭。黄花岭海拔2328米,为柞水与宁陕之界。乾佑河由北向南,流经柞水县的营盘镇、乾佑镇、下梁镇、石瓮镇与镇安县的回龙镇、永乐镇、青铜关镇,在旬阳市小河镇的两河关汇入旬河。
我在牛背梁呆了一个上午。牛背梁紧临黄花岭,是秦岭重要的水源涵养地,有大小河溪数十条。欢快的山溪,总让我联想孙行者老家无数只欢快的猕猴。老林河、太峪河、龙潭河,流至营盘大山岔汇合,始称乾佑河。此后,乾佑河一路南下。行旅途中,它不断接纳各条河流,大大小小几十条。乾佑河终于成为长河,300里水路到旬阳。它是行者,在河湾稍作小憩,又继续上路。它的行踪已有某种神性,完成它的“出秦岭记”,汇入旬河,汇入汉江,汇入长江,最终抵达遥远的东海,这是一条河流的《圣经》。
秦岭里的城镇,都在一条河两岸。柞水县城很小,起初就是一条南北向的临河路。最热闹的地方就是河边和桥头。街上有卖“神仙豆腐”的,像凉粉,山上一种叫“神仙树”的叶子做的,时尚的女士端着碗在街边吸溜。我盯着一捆菜,陕南叫“春不老”,芥菜类,陕南人用它泡浆水。当地饮食麻食子、搅团,都是浆水酸味儿。炒菜的盘子很大,吃不完。我说盘子可以小点嘛,店主笑,不行哦,客人会说“啬皮”。
在柞水住了两晚,沿乾佑河南下38公里,到镇安。“来安去安·小城镇安”的广告语随处可见。镇安城是县河和乾佑河交汇的地方。从卫星地图上看,两个小城酷似两条逆流而上摇头摆尾的大鲵。柞水和镇安曾经是一个县,本来就是一条河里的两条鱼。
镇安唐代称“安业”,明代改名镇安,取镇守安定之意。贾岛《题安业县》云:“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宜是老禅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文献记载,洛南有“鱼难河”,崖高水急,鱼不能过,而况人乎!从长安到陕南有几条驿道,唐贞观年间,又修义谷道,北自长安城南入义谷(今大峪),跨越秦岭后,经今柞水、镇安、旬阳至金州(今安康)。旧时出秦岭都靠两条腿,得走好多天。当地老人把远方叫“山外”,北至西安、南至安康,往东至襄阳和汉口,都是“山外”。
这里曾是蛮荒之地,闹过狼灾,也闹过土匪。乾佑河之名是后汉乾祐二年(949)改的,照此看来,这条河在汉朝时就是一条知名的河流。如果上溯,乾佑河一带的居民十有八九是移民,来自鄂、湘、皖、赣等省,以楚人居多,他们被称作“下河人”或“下湖人”。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而来,没有人说得清。最早的来者也许是戍卒,因为此地是从长安通往鄂西、川东的关隘,有“秦楚咽喉”之称。有淘金人沿旬河而到此,该河河床多沙金。逃难者、采药者、开矿者、垦荒者、脚夫、商贩,他们都是沿着河谷来的,北来者沿河谷而下,南来者逆河谷而上,翻山越岭,走到这里,筑土屋,覆石板,定居下来。一条河流就是一个地域的秘史,此说靠谱。
出门就爬坡,要不就过河。对门喊得应,走到日头落。山民的语言储存里可没有“母亲河”这个词语。“河又不会爬坡,啥时能浇地,全看老天爷。”雨季,数日大雨,数不清的沟沟汊汊都哗哗作响,聚入乾佑河,涨大水了。山上光秃秃的,种的庄稼都被冲走了。山民们骂几句狗日的水呀,怨自己悖时,日子还要过,人有脾气,河也有哩!
“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此类民谣大抵是文人杜撰的,山民不读陶潜,哪有这个雅兴?能填饱肚子,倒真是明末清初,包谷、洋芋、红薯传入中国,在高山地区普遍种植以后。这些物种仿佛就是秦巴山区的本土物种,土里土气,在这里活了几千年。民谣:“万青九间房,洋芋当主粮。要得生活来改善,洋芋捶得稀巴烂。”说的就是洋芋糍粑。家里没有洋芋,婆娘们便不会做饭。莽莽秦岭,把此地与外界阻隔。20世纪50—60年代,许多乡民没有见过汽车。山里的日子大变样,是改革开放以后,旅游业兴起,秦岭深处成为城市人渴望涉足的秘境。
我曾走过新疆尼勒克县唐布拉百里画廊,315省道,喀什河河谷,绵延约130公里,行走天界的感觉。秦岭211国道和乾佑河则不然,忽而天界,忽而人间,转过一座山,就可看到河岸山腰散落的民居,有仙气,又有人烟气,让我想起贾平凹早期的笔记散文《商州初录》。
此时,我看到的是几近枯干的乾佑河。
乾佑河是一条山溪性河流,小峡谷密布,非常有利于建设小水电站。我没有理由反对,譬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设的鱼洞峡电站,让大山里结束了煤油灯时代。但我知道,陕南的水电站和拦河坝太多了,干旱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听说今年3月中旬以来有40多天没下过像样的雨了。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