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与渭水的方言絮语

忻州古城墙根的莜麦香，始终萦绕在我二十岁的年轮里。去年惊蛰，当我在西安城墙根听秦腔艺人吼《周仁回府》时，那声裂帛般的“哎——呀”突然撞开记忆闸门：十年前在五台山下，姥爷用忻州话教唱《走西口》，沙哑的拖腔里裹着雁门关外的风沙，把黄昏的滹沱河水染成浑浊的泪。
　　在学校的银杏树下，我的课本里总飘着两种方言的雪。左边页记着老师讲解方言里的“秦晋之异”，右边页洇开着去年中秋爸爸用忻州话发来的语音：“月明爷爬过梵王寺塔尖尖咧”。手机屏保是忻州古城夜市的老照片，摊主们“削面削得柳叶儿飞”的吆喝声，常与长安大学城“油泼面咥不够”的关中方音在暮色中交织。
　　宿舍楼下的快递站，成了我的方言观测站。山西老乡取件时脱口而出的圪蹴下（蹲下），总让陕西阿姨疑惑地瞪大眼睛。而当我第一次听懂室友的渭南话克里马擦（麻利点），竟与忻州可利马嚓的发音如孪生兄弟——这才惊觉《中国语言地图集》上，我的家乡正卡在晋语与中原官话的齿缝间。
　　寒假在秀容书院游玩时，八十岁的张先生示范了忻州婚俗中的“喷话”：那些夹杂着佛乐与梆子腔的吉祥韵白，每个转调都暗合《乐府诗集》里的并州歌谣。我录下的十二段音视频，后来在西安方言数字馆展出时，有个咸阳姑娘指着待见（喜欢）一词惊呼：“我们骂人‘待诏’（理发的）倒像亲戚！”
　　春雨中的大雁塔成了乡愁的放大器。当我听到解说雁塔题名典故时，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妈妈用忻州话录制的童谣：燕燕飞过梁，姑姑骑马上汾阳。某日在地铁遇见个哭闹的山西娃，他奶奶掏出个布老虎，突然用河曲话哼起：“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车里的《三秦都市报》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人工智能方言保护计划》的标题，恍惚看见忻州古城墙上，那些正在消逝的拴马石与瓦当纹。
　　上月在回民街觅食之时，肉夹馍摊主的西安话嫽扎咧让我想起忻州夜市里的咯劲咧。突然有个白胡子老者用神池话问路，声调如牧羊人的鞭哨划破暮色。跟着他走到钟楼邮局，发现橱窗里竟陈列着1948年的《晋绥日报》，泛黄标题《开展冬学运动》下方，有铅笔写的忻州谚语：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
　　生日那天收到爷爷寄的包裹，油纸包着的《忻州方言俗语》扉页上，钢笔字洇着老人的执念：“给妮儿在长安城留个念想。”书页间夹着晒干的台蘑，菌褶里还藏着五台山雨后的土腥气。当晚在未央湖畔散步，听见两个山西学子用原平话争论《白鹿原》的方言翻译，突然明白贾平凹说的：秦腔是青铜器，晋剧是青花瓷。此刻我掌心里捧着的，分明是打碎又黏合的方言陶片。
　　前日视频通话时，妈妈说南城门外的乡音墙新增了扫码听故事功能。她举着手机让我听王婶用忻州话讲九原岗壁画，那些跳跃的儿化音撞在西安的夜风里，惊起图书馆窗外的宿鸟。我望向西北方，知道此刻的滹沱河正倒映着雁门关的残月，而渭水里的方言碎片，终将汇成文明长河的细浪。
　　合上电脑时，阳台上的多肉植物正悄悄抽条，那是用老家带来的黄土栽培的。就像所有漂泊的方言，只要留着故土的基因，总能在异乡的月光下，长出新的年轮。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