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稼人眼里,土地需要料理平整,就好比人需要梳洗打扮一样。翻地,挖地,耱地,施肥,保墒这些种植前的重要准备环节一点也马虎不得。
几千年传统的稼穑秩序中,镢头、锄子、耱齐上阵,经啐沫攒劲后,便潜奏了大地与农具间的高壮交响曲。集后稷稼穑农耕智慧,再经过漫长岁月的沉淀酝酿,这声音无疑是动听的,是撼人心魄的,同样也是新生到来前的希冀和赞歌。
长年累月在土地上刨食,就免不了和农具打交道。待到河开冰融,一家老小便合力拉开了农事的序幕。拉犁旋地,扶耧播种,贯为一体,四时皆有序章。其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是耱,它充当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说起做耱,记忆的光影便被倒放到了儿时。那时,为给家里添置个耱,爷爷会挑选上好的木料,拿到黝黑健壮的木匠身旁,恭敬地递上一支烟。木匠满口应承下来。木匠手底下麻利,是闻名十里八乡的能人。他能做得诸多木活,小到板凳、桌子,大到门窗、架子车之类,工艺精湛到无人弹嫌的地步。
在木匠眼里,木活似庖丁解牛一般,是道和技兼备的。木匠做活往往是一气呵成的。眼前的木板在他眼里已然成了耱的轮廓,层层推进,步步渐精,方成一个周正的耱具。
耱要成耱,原始的木板要经过多道工序。耱首先要有一个整体框架。耱的制作需要木匠的精雕细琢,经打墨线、铅笔描线,后靠着手工刀锯、刨削等多重手续,木屑纷飞的同时往往伴着嘶嘶的“电刨子”声,再经木匠的最后把关,榫卯结构的框架便呈现雏形。除此之外,还要挑选端直的荆条,将荆条放于刚熄灭的火堆上温烤使其更具韧劲,不致曲弯中折断,横排竖叉式地插进木框架里,使其成型。半晌功夫,由木材到耱具的蜕变便完成了。
农具对于农民来说,就像甘霖之于旱地的宠幸,河水之于鱼儿的拥抱,让灰暗的岁月里对日子有了盼头。那个夕阳西下的后晌,一位不苟言笑的老汉背着耱行走在乡间地头,逢人便高兴得打招呼,几乎将生活的重担和难挨全部释怀了。
若天公作美,“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无疑是农作物有好收成的真实写照。“一粒粟”孕育着希望和新生,“万颗子”意味着美满和丰收,农民是艰辛苦涩的,无疑也是幸福充实的。待到收完种、挖完地,耱就正式派上用场了。
时令已逾处暑,太阳丝毫没有褪去灼烧烘烤的意味。地翻过后,爷爷便独自将耱扛在肩头,急切地奔向了虎家坡的那几分坡地。要让耱使上劲,发挥更好功效,需在耱面加重,或时不时添些覆土,或让小孩圪蹴好扶住两旁的边绳。
绳子一头勒在爷爷的肩上,奶奶则执着另一头在艰难地行进。耱在地里成片成群,这边响来那边和应着。儿时的田间地头是充满欢愉的。我圪蹴在这耱面上,时不时对面山头的“崖娃娃”也相跟着回应着。直到前几日,我和爷爷一起执耱,才体会到其中的苦涩与难挨。伴着耱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肩膀也开始不听使唤,向前走着走着,脚底下不由得乱了阵脚。硷畔的酸枣树与狗尾草随风摇曳,好像在变着法地嘲笑我的笨拙。我一会呈交叉步,一会又呈外八字,像个生手一样不得要领。回头看了看耱过的地,歪歪斜斜地令人不甚满意。爷爷边走边给我说着方法,耱要平进,力才能出匀。待土地平整好时,我的肩膀多了一条血红的痕。我想,这对我只是皮肉的锤炼,不消几日便会恢复,但对我的爷爷奶奶却是一辈子的熬煎。
耱的行进为了平地,更为了保墒,这是几千年农业文明延续的智慧,这是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耱从初出茅庐到饱经风霜,见证着庄稼的换茬,见证着土地的丰润,更见证着岁月与时代的变迁。
而今,多数的地头硷畔上,已少了耱的踪迹。我时常听见,冒着青烟的旋耕机隆隆声迎面袭来,声势浩大。它代替了耱的传统农耕方式。旋耕机用飞奔的脚步宣示着一方又一方自己的领地,不容侵犯。而蛰伏在柴房墙上的耱,早已退出历史舞台,结满蛛丝网,面庞日渐消瘦。昔日,健壮有力的拳脚也被层层叠叠束缚着,于一隅里黯然失色,冷冷清清。
记忆中的耱,依稀间沙沙作响,声音愈发微弱。我仿佛看到一个满脸风霜的老人,早已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在活跃几千年的农耕舞台后悄然隐去。
我怀念铺陈连亘的耱……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