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阴阳山西南一带,人有食昆虫的习惯,于是出了许多名小吃,比如汉溪川的酱蝎子,武家沟的烧蝉虫,齐洞坪的烤蚂蚱,耙耙谷的炒蚕蛹,老爷营岔的炸肉芽。老爷营岔炸的肉芽其实是蛆芽:上好的五花肉割成条块吊挂起来,让其生出蛆芽了,在肉下放一盒面粉,蛆芽掉下来沾上面粉成面疙瘩,把面疙瘩下锅油炸。这种小食品味道香脆鲜美,营养又极其丰富。老爷营岔是个大村,三六九日逢集,集上十多家摊位上都在卖。买的人多是当地人,端一碟子就立在摊前吃,吃得有咯嗞声,嘴角往下流油。还有包装成袋销往外地的,只是嫌蛆字不好听,包装袋上才写了:油炸肉芽。
油炸肉芽做得最好的是老爷营岔信家,做了几十年,生意很大,每年杀十头猪,专门有三间小木屋吊挂五花肉。菜籽油也蓄存了五大瓮。
这一日天气炎热,老信在所有面盆里用笊篱筛捞蛆芽,仅筛捞出七八斤,不够一次油炸,便搬出竹床,泼了水,躺上去抱了竹媳妇歇觉。老信小时候患过麻痹病,右腿比左腿细了一半,走路不方便。做起生意后,跟他相好的女人多,他都认为这是冲着他家产来的,他对她们也好,花些小钱,啥事都干了,就是不肯结婚。竹媳妇是用竹皮子编的人形的篓,睡觉搂着凉快,而且愿意叫它是谁就是谁。现在老信搂了竹媳妇,说着:芝,把腿蜷了,脊背给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着了觉得自己又在小木屋里看着肉生蛆芽,那蛆芽白白净净,咕咕涌涌,下雨似的往面粉盆里掉。心想今日蛆芽这么多呀,便发现肉在生蛆芽,蛆芽子竟然也在生蛆芽,而且一个蛆芽生出三个蛆芽,三个蛆芽又生出九个蛆芽,九个蛆芽再……面盆里的蛆芽就满满当当起来。他纳闷,蛆芽说:你不是想着蛆芽多吗?他还是不解,问:那得用肉生呀。蛆芽反问:我们不是肉了吗?他就突然感到脖子上有什么在蠕动,手一抹,掉下了蛆芽,脖子上腐烂了,又掉下个蛆芽。便慌张地说:我是在梦里吧,梦里的事不真的。他就醒了,果真刚才的事是梦境。但就在他从竹床上爬起来,去小木屋的盆子里添加面粉时,所有面盆里全是蛆芽。那天他再次把蛆芽筛捞了油炸,一共是三十二斤。疑惑不已,却不敢声张。
以后的经历,老信凡是睡觉不做梦,或是做梦没有梦到蛆芽,醒来面盆里的蛆芽不多,而梦见了蛆芽,醒来便见面盆里的蛆芽溢了出来。如此半年,老信害怕了,不再做油炸肉芽的生意。
老爷营岔没有了信家字号的油炸肉芽,老爷营岔的名小吃逐渐没落,别的人家虽然还在做,当地人也吃,但再销售不了外地。人们到底不知道老信洗手不干的原因,看着他娶了村西头的李寡妇,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儿子腿好好的,没有麻痹。
三十八
年佰是大黄坪的木匠,擅长盖房,五十岁后带着三个徒弟多在他乡揽活。这一年到二百里外的蒲峪,蒲峪是十里八里了两边的山就要合拢又未合拢似的形成个石门。如此十五道石门,石门山上都有一座佛庙,或道观或清真寺或天主教堂。盖房的走到哪儿都是看房,师徒四人在每一个石门山上看了,莫不惊叹那戗顶斗拱鸱吻阑额设计得高明,那套卯楔榫雕木刻砖做工精致。但这些都是古建筑,豪华奢侈,他们不敢妄想,也做不来,还是去附近村寨里浏览民居。
蒲峪里有茅屋,有窑洞,更多的是歇山式的瓦房,三间的四间的,石头垒的台基很高,黏土捶打的墙又厚,房顶却小,前后两面坡,一条正脊,四条垂脊,苫着瓦或木板。进得房内,柱、枋、梁、檩、柁、椽,正常结构,中间是庭堂,两边是卧屋。卧屋上加有隔层,树枝编的笆笆铺了,抹上泥,称作泥楼。泥楼上堆放着笸篮、席筒、草帘、麻袋、棉花套子一类杂物,泥楼下吊着腊肉、鸡蛋笼,一嘟噜柿瓜子,柿子随软随摘了吃。炕都大,连着灶台,做饭的烟气进入炕中,通过炕中过道从墙边烟囱冒出。屋门都是老榆木做的,厚实笨拙。后墙上没有窗,前墙的三个窗也小,却都是刻了花的菱格。而屋门上方,檩条之下,竟然还有一窗,高约五寸,宽到一丈,格子里塞着稻草把。年佰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那里还安装窗子,如果是为了房内光明通风,却怎么又用稻草把塞得严严实实?
在峪里走乡串村十多天,年佰和徒弟并未揽到要盖房的活儿。一天,灰沓沓经过阳关洼村,村里狗咬得凶,他们才从篱笆上拔出木棍,有人闻讯跑来问能不能做棺。做棺也是木匠活儿么,能盖房还不能做棺?他们就住进了那户人家。做棺讲究油心柏木,材料八大块的为好,而这人家的是松木,还是十六块。主人说:木材上比不过人,咱比做工呀!你们做好了就是宣传,村里要做棺的人多啦!阳关洼村确实是个大村,谁都会死,死了要有棺,师徒四人做工精心,一丝不苟,每日村里都有人跑来观看,说做得好啊,又预约了三家。
棺做到第五天,知道了村里有个老人病了三年,睡倒了两个月,已经汤水不进十八天了,糊涂着,就是不咽气。村人的观念里,生可以难生,死一定要好死,像这老人,说活着和死了一样,说死了又还活着,那就是前世孽障重,遭受大罪。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