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亚军
从毕节出发,去生机镇的镰刀湾村,看悬崖上的“卫星”天渠。近百公里的路程居然走了两个半小时,沿途不是沟壑就是山巅,车子似醉酒一般,贴着山体左缠右绕,还没走出一半路程,我已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不断深呼吸来缓解晕车,闭目不再看窗外的风景,支撑到目的地。中巴车把昏昏沉沉的我们吐出来,站定在镰刀湾村的中心广场,在秋风的抚慰下,头脑才得以舒缓,便急于见识悬崖上的生命之渠。
镰刀湾这条名叫“卫星”的天渠,开凿于1956年,比河南省林县的“红旗渠”早了四年。在此之前,我像大多数人一样,只知道“红旗渠”,没听说过毕节的生机镇也有天渠,因为网络上把“红旗渠”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生机镇竟然有十条人工开凿出来的“天渠”,却是“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枯叶舞秋风”名不见经传。无论怎样,能看到第一条绝壁上开凿出来的引水渠,舟车劳顿也是值得的。
爬上半山腰,走在水渠埂上,一路向前,越走越险,头顶是垂立的石岩,许是风化的缘故,有些石头看起来有些松动,让人心生不安;脚下是狭窄崎岖的山路,最宽处有一米多,窄处才五六十厘米。悬崖边上有些地方生长着不太粗壮的杂木,心理上有些许安慰,可有些地方别说是树木,甚至连一根草都没有,祼露着光秃秃的坚硬岩石,在岩石的下方,就是万丈深渊。胆大些的,探头往下瞅一眼,崖底果然幽深得没有尽头;胆小些的,腿在打颤,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知道,水渠距谷底有一百多米,相当于四十层楼的高度,在渠沿边行走,如行走钢丝一般。遵照当地人的嘱咐,抬头挺胸,目视前方,不往悬崖那边观看,但心里的恐惧感还是蛮强烈的。同行中有几个恐高症者,他们已望而却步,站在平坦处,心里只有羡慕的份儿。
镰刀湾地形像一只张开的手掌,五座大山形同五指,把几百户人家紧紧地拥在指间的沟壑里,而且山峰高大、沟深崖陡,地势东南高西北低,从海拔近两千米的罩子山,一直延伸到海拔五百多米的赤水河边,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岩溶地貌,裂隙遍布,透水性强,地表水根本存不住。略微平坦点的小盆地上,石漠化严重,土壤层极薄,加剧了水土的流失,可谓“天上下雨地下漏”。以前,人们下雨天用水缸、盆碗接上雨水,存起来饮用,但这样的存水又能支撑几天?加上这里的可溶性岩石和流水侵蚀,导致溶洞比较多,地下水位极低,水井几乎打不出水来。地形地势决定了水不会往高处流,赤水河水被高山阻隔,绕过村庄蜿蜒而行,成为“水在山下流,人在山上愁”的客观现象。山势险峻、崖高坡陡,依山而居的人们下山去赤水河取水的道路崎岖遥远,背一桶水来回得大半天,难以支撑人们正常的生活用水,如果再遇上天旱,靠天吃饭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
走近了看,才会有心灵深处的强烈感受。眼前的山岩近乎垂直,当时,村人想不出解决引水的方案,毕节县农水局一个叫徐荣的技术员,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当过工程兵和侦察员,有一定的爆破知识,他大胆提出,用吊绳把人从山顶吊下来,在山体上打炮眼、放炸药,先炸出山坳,然后在绝壁上凿出水沟、砌起沟渠,将山上一股倾泻向赤水河的泉水引下来。这个方案太危险了,先不说去哪里搞那么多工具和炸药,光是把人从山顶垂降至悬崖上,就令人不寒而栗,那可是几百米高的绝壁啊。为了生存下去,解决吃水问题,风险再大,也要迎难而上。在徐荣的带领下,村民们背上铺盖、吃食,在山坳里奋战了两年多时间,用钢钎、锤子,在坚硬的石壁上,一厘米一厘米地开凿出这条长达八公里的生命之渠,命名为“卫星”天渠。
徐荣像悬崖上的一块石头,随时准备着去填堵渠堤上的缺口、渠道里的塌方。他可能告诫过自己,自己可以是大石头,也可以是小石头,只要是石头就行,再大的缺口、塌陷处都需要一块一块的石头去堆砌、填堵,才能把有限的水源控制在人们凿出来的渠沟里,让它流进村庄,进入田地,滋养生命。
徐荣把生命搭进了这条天渠。遇难的还有另外五条生命,他们都是在开渠的过程中牺牲的。在他们遇难的地方,都有一块字迹模糊的“墓碑” —— 普通的石崖,拙朴坚韧,像极了他们的性格。
随着时代的进步,水利设施更迭换代,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当初用石子砌就的引水渠,早已改造成混凝土浇筑,坚固整齐,似一条彩带缠绕在雄奇险峻的悬崖绝壁上,给山脚下的人们输送着生命之源。
站在秋日的天渠边沿,燥热消失得无踪无影,渠水清亮得能看见底下的石头,或青或白,或大或小。在秋日暖阳的照射下,水里的微波闪动着幽静的光彩,像渠底铺就了彝族人的蜡染,轻柔、舒缓,却绚丽夺目,引诱得我真想脱掉鞋子,赤脚走进那些色彩里,感受一下柔顺的丝滑。
这一湾静卧在悬崖边上的流水,像极了普通人的一生,没有波澜,掀不起浪花,在阳光下静静地闪烁着光芒,不耀眼,不张扬,温柔、和缓,安然、恬静,平淡却充满了希望与生机。
来毕节前,我的右耳突然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听力微弱。为了不影响行程,我忍受住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失聪。还好,只是一只耳朵听不清,还有另外一只,照样能听见人声、鸟语,听到了渠水的流淌声,欢快、轻盈,似秋风拂过心田,其间夹杂着六十多年前,徐荣和乡亲们铁锤砸在钢钎上的脆音、石头碎裂的撞击声,和着谷底田野里庄稼成熟、人们收获的欢笑声。这些声音亲切、柔顺,一定是踩在鹅卵石的头部,顶着草尖上的露珠,钻过刺梨树叶间的缝隙,一路弹跳着到了我跟前,从另外一只耳朵传递进我的心灵,直抵灵魂的深处,令我感动。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