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电
26年前的初春,冷冷清清的雨一刻不曾停歇,笼罩了我少年时代的天空。山桃花还没有完全绽放,就被雨浇得七零八落,被风吹得四散飘落。枝头上幸存下来的几朵,蜷缩着身子,苍白孱弱,薄如蝉翼,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走向哪里。我那饱受疾病折磨的母亲,拉着我的手,流下两行清泪,永远地离开了我,去了三里外的一个山坡。那一天,房前屋后的乌鸦飞起落下,落下飞起,叫声凄厉,傍晚时分,天空竟落下雪来,像我纷飞的泪,挟裹着彻骨的冷和巨大的伤痛。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少年的天空坍塌了,从那一天起,我成了孤独的孩子,虽然有父亲,有哥哥姐姐,但母爱是无可替代的。此后的日子,倒春寒的雪,失血的山桃花,乌鸦的聒噪,母亲离开人世的泪,反复在我的脑海里上演。燠热的夏夜,寒冷的冬夜,无数次梦见母亲,梦见母亲乌黑的发,盈盈的笑,慈爱的目光,温暖的手。
我们四兄妹当中,我最小,身体也最为虚弱,生得黑瘦,细胳膊细腿的。稍不注意就会感冒,特别是到了冬天,难得几天健康的日子。母亲就用红糖姜水为我健脾暖胃、祛风散寒,每晚临睡之前和清晨睁开眼睛,母亲总会递上冒着热气的红糖姜水,满眼怜爱地看着我喝下。
母亲出生于西安市,陕西省邮电学校毕业后,响应“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时代号召,来到了紫阳,做了县邮电局的发报员。小城的生活是宁静的,也是单调的;小城的人是淳朴的,也是自私的。最初的激情过后,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母亲选择了抗拒,这种抗拒是自我的、低姿态的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可是内心的荒凉又有谁知道和懂得。母亲在我的记忆里,唯一的嗜好就是看书。夏天她穿质地上乘堪称精美的蚕丝绣花衬衫,熨帖笔挺的西裤或黑或灰的一步裙,冬天是半长的大衣各色围巾合适的手套半高跟黑色皮短靴。她沉迷于日本推理侦探小说和一些晦涩的大部头,有点高级的过滤嘴香烟,枕边常有《收获》《十月》之类的大型文学双月刊。夜晚台灯下的烟雾从她修长苍白的指尖袅袅升起,翻过一页纸的声音很轻,轻得不像这个尘世的人。我偎在母亲身边,在书香中睡去,又在书香中醒来。母亲轻轻抚着我的脸,轻轻叹一口气:“电娃睡吧,妈妈要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好。”
我身上温柔敦厚的个性是百分百来自母亲的,小时候盼着妈妈下班,每每手袋里都会变出各式好吃的,我学她躺在床上看书,陪她烫卷发,听她擀面时哼唱的秦腔,模仿她在打字机上敲击电文。虽然她离开我的时间已经超过了陪伴我的时间,她的一切依然深刻地左右着我……挺直的脊梁,柔顺的头发,整齐的穿着,温和的处事方式,轻盈的步伐,以及从眼里发出的光。
母亲到这会儿估计在那边仍然固执地认为,电娃是一个娇生惯养啥都不会又呆头呆脑的笨蛋。她觉得这世界上的女儿大致分两种,一种虽然娇生惯养啥都不会做但人很机灵,鬼精鬼精的;一种聪明勤快朴素周到,即父母理想中的别人家孩子。电娃刚好两头不占,为人又懒又笨,性格内向敏感,长得黑瘦羸弱,她觉得电娃这辈子估计得完蛋了。其实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电娃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早都会做很多家务,会买菜做饭,会疏通下水道,独立生活能力蛮好的,在电娃15岁离开家去省城读书后,有很多她不知道的痛苦,独自熬过了,发生过很多从来没有开口向她倾诉过的大事,都自己决定自己解决了。她更不知道的是,她走后的这些年,这个最小最丑最笨身体也最差的孩子,没有学坏,不打麻将不酗酒也不抽烟,更没沾惹任何恶习,会弹钢琴会练瑜伽会考试会和哥哥姐姐和睦相处,会在操场上飞跑个几十圈,温文尔雅体健貌端。
如果零点会有一个通向那边的讯号,我想让她知道这一切,电娃依然很平庸,甚至是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依然和别人家的孩子差得远,但她执拗而温柔地活着,并释放出善意,就是攒大劲了……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又是一年初春,下着冷冷春雨,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燃一炷檀香,升袅袅紫烟,诉缕缕心曲:妈妈,祈愿天堂里没有痛苦,祈愿天堂的美配得上你的好!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