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花食

文/李杰

二月过后，冷怂的风从秦岭下来，碰触到西安城涌动的暖意，一下就融化成了雨。经这雨那么一润，之前冷硬的各处都酥透了，各种花按着秦腔的鼓点子，从稀疏的星星点点，到密集的疾风骤雨，都依次冒出来。

梅花最解长安的文蕴气。含光门城墙缝里斜出的几枝梅，取两三朵洗净，掺入新熬的延安黄米粥。米香裹着花香在砂锅里翻腾，待熬出层金灿灿的米油，盛在白瓷碗里能照见人影。晨起扫街的老汉捂着搪瓷缸子，寒气裹挟着，就蹲在梅树的花坛边，就着吹开的热气喝上一口，这个好，治得三十年的咳疾。

回民巷子深处有酒坊，有泡下的梅子酒，坛口拿黄泥封着埋在石榴树下，这时取出来，倒上一碗，撒上梅花，应景逢时，苦寒里熬出的香最是绵长。

惊蛰前后，大雁塔下的白玉兰开得庄严。僧人扫着落在地砖经卷上的花瓣，捡那些圆满的放竹篮，都拎着往斋堂去。裹面糊的花瓣在菜籽油里打个滚，捞出来金黄酥脆，一口咬下去，倒要读三遍经反省，哎，这舍不得的烟火滋味，乱了那颗向真的菩提心。鲜玉兰配泾阳茯茶也很不错，茶汤浇在花瓣上，听得见轻响，仿佛春雷落在青瓷盏里。

三月的鼓点子最繁，满城都在追花信。杜陵的野杏花、兴庆宫的垂丝海棠、大明宫遗址的迎春花，开得不管不顾。

每一个陕菜馆子里，玻璃杯里的杏花蜜水橙黄透亮，木托盘里盛着水晶柿子饼，馅儿里裹着糖渍杏瓣。西安人从不对外宣扬自己的花食，这一口应季的好滋味，是不经意间习惯为之的妙着，但随手一摘放到热菜冷肴上的点缀，就是春天在嘴里绽放。桃花开的时候，天气已经暖和，蜂蝶和游人一样在花间忙忙碌碌。浐灞桃花潭没有深千尺的水，倒是不少踏歌而行的人，都是家长带着孩子来这里背诗。桃花开在西安市是满庭芳，初见一两朵，一晃神的工夫，就全都开了，放眼看去，到处都艳艳的，花最春光，人醉春光。

稠酒倒上一碗，最配的就是这桃花，撒上一把进去，清香调和黏甜，还没有饮到嘴里，人已经曛曛然了。起一炉水，就在桃林下，摘下最新鲜的桃花放进去一煎，盎然春意在腾腾的蒸汽里呈现，即便是这茶，也似乎有了度数，都喝麻人呐。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这三杯酒上漂那么些桃花，就能看到秦阿房的长袖，汉未央的云裙，唐长安的霓裳；那一壶茶也不遑多让，落进桃花一点缀后，就是眠诗仙睡文宗的仙茗。樱花汛来的时候，整座城都浮在云絮里。青龙寺的赏花人踩着隋唐旧砖，衣袂沾着细雪似的花瓣。

大唐不夜城网格小店里，粗陶碗里冰糖雪梨飘着樱色，柠檬水加点蜜泡开的八重瓣舒展如初绽。雨前摘的樱花煮茶别有清气，就是那种孤冷的侘寂让人亲近不起来。要真讲起会吃，还得是白鹿原下的灞桥纺织城人，把落樱扫作一堆，混着新麦蒸成樱花糕。蒸笼揭开的刹那，白汽裹着绯云直往人怀里扑，蒸得老榆木案板都洇出春痕。

临潼华清宫的牡丹，是需要侍弄的姚黄魏紫。晨露未晞时采下牡丹瓣，银耳羹里撒几片，白玉碗里便浮起锦绣江山。骊山的路边小店，逮住这个好时节，拿牡丹花汁染米，蒸酿出的醪糟艳如朝霞，再打进一个鸡蛋，这略有些酒气的滋味，用来配上一碗热油红辣椒的油泼面，再就上白生生的鲜辣蒜，什么形容词都黯然失色，就只得一吃一个“嫽扎咧”。

看花要趁半开时，吃花须待全盛日。要说前面的这些花食，都只是见色起意，那么对于槐花，那必须得在西安花食专门一提。柳色渐浓时，渭河滩的槐林一夜白头，因为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地暖，这里的槐花相较秦岭里的往往先开。槐花好看，什么时候看都不晚，吃槐花却得赶早，越早就越嫩鲜。挎着竹篮，钩镰绑在长竹竿上，专挑将开未开的花穗，一串串地摘下来，就像一吊吊的羊脂玉雕成的小铃铛。槐花要配新麦面，也不用太费心思工夫，笼屉上一蒸，浇上香油醋汁蒜蓉，感受吱吱咯咯在牙齿间泛起的清甜，这一口扎扎实实的春天味道，可让陕西的老饕们回想一整年。

花作三餐饭，香为百岁方。

西安花食，是这一城人在果腹的生理机能所需之上，把生存提升为生活的一点心思，活着么，总缺不得五谷杂粮，少不了酸甜苦辣，有这些花增点颜色加点香，是何乐而该为的。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