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文胜
前年腊月二十九,纷纷扬扬落了场雪。一家人围炉涮菜,迎年的氛围喜气洋洋,我却突然想起了旧时的日月。
推开老屋的门,时间仿佛紧跑的车,“咣当”一声刹住了。隔着木窗格,我看见了娘坐在炕角纺线线。纺轮吱扭,霞光被搅动成彩团印在土墙上。门外明亮的晨光洒下来,安叔、霞嫂、五娘、六妈背靠着墙,一溜儿或蹲或坐,“吸溜吸溜”在檐下吃早饭。他们喝的是玉米糁,下饭菜是萝卜缨子、白菜帮窝的酸黄菜。在关中乡下,酸黄菜是玉米粥的绝配,那妙处,吃过的人都知道。
五娘的酸黄菜,用煎油泼了辣面子,爨香得让人流口水。乡村大锅软柴熬的粥,又黏又香。安叔吃完饭,碗壁粘着不少黄亮的粥。他伸出舌头,先顺碗壁扫一周,再夹一筷头酸菜清碗底,瓷碗立刻清亮得水洗过一般。舔碗,对历经过饥馑的人来说,不关乎文明,只在于惜粮。我娘有句口头禅是:衣不求华,食不厌蔬。细水长流,遇灾不愁。她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有次,娘等我放学不见人,就坐在灶前补袜子。也许是太过专注了,煨在炉膛里的玉米团子焦糊了。我吃到嘴里,又涩又苦,就偷偷扔进了柴火堆。娘发现了,忙不迭地捡起来,吹吹土,抠下黑皮一口吃了。她嘴角沾了一圈黑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娃呀,吃焦馍馍能拾钱哩。”我抢过来,也大口吃了起来。钱我没捡到,但多年后我明白,那是娘怕娃浪费粮食的小技巧。关中道长大的娃,大概都听说过那句话。
老屋的墙角,有口黑老锅,阔二尺,深尺五,厚底浑圆,双耳平正。拂去浮尘,仍然黑亮得能照人影。这口锅,是娘育儿、惜家的必需品,娘对它充满了爱惜和敬重。逢年过节炒完肉,她总要撇出一小瓦罐油。除了招待客人炒菜用,还有就是抹在油布上润铁锅。困苦年月,清汤干锅不见油,再好的铁器也锈红了。
然而,高粱、玉米毕竟不是精米细面,天天吃、顿顿轮,娃娃们看见还是会头疼。在乡村,能把粗粮细作、杂粮巧做的女人数不清。我娘最多算是其中一个。软糯的玉米粥舀完了,锅底还粘着厚厚一层饭。娘用勺背研磨平,弯腰拢起麦秸火。锅里的热气升上来,娘就把切好的葱花、香料、辣椒、盐巴调好抹上去。锅愈来愈热,锅巴愈来愈硬。等到火熄了,锅凉了,就揭下一个大锅巴。掰一片,咬一口,嘎嘣脆。最喜秋日果蔬多,清炒茄子把儿、热蒸南瓜盖被儿、烧烤玉米棒。焖红薯时,锅底小碗下汇聚的紫糊汤,黏黏的、甜甜的,喝过唇齿都留香。
老屋靠窗有个砖筑的大粮囤,没有窗,有顶盖,里面四周钉了隔潮的塑料布。按说这样贮粮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某年还是把斗麦子放出了虫。细粮舍不得吃变坏了,父亲脸阴沉得能挤出水,那天我和哥哥们吓得说话都不敢出大声,更别说蹦蹦跳跳撒欢子了。好在娘是个乐天派,她笑着说:“虫吃麦,鸡吃虫,鸡生蛋,营养转场没浪费。”她把空壳麦子淘了淘,磨成面,给我们烙了张葱油饼。囤底留下的土麦粉子,煮熟让后院的壳郎猪也过了个年。
父亲心痛粮食我理解。这些粮食,哪一粒不是他和我娘用汗水换来的?而年龄稍长的农村娃娃,谁又没有过挎篮子捡麦穗、扛铁锹翻找红薯的经历?就连地头的苘麻疙瘩、龙葵果儿都曾是我们难得的水果。前年初夏,我挖了一捧扫帚苗、白蒿子,妻洗净、切碎,蒸了一笼屉菜疙瘩。我本想回味少年时的清香味,却越吃越难下咽。细想下,不是菜变了,是我们的味觉不同了。
民以食为天,人对粮食的需求与生俱来。娘说,家有千金,不点双灯;粮有万担,不倒剩饭。这朴素的语言有生存的智慧,也充满道德的光辉。科技进步提升了生产力,带来了粮食增产增收,但不能成为我们奢侈浪费的理由。克制物欲,抵御诱惑,前辈的言行值得我们深思和借鉴。
走出老屋,踩着厚厚的积雪,我的心纯净而敞亮。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