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尘世

文/ 曹林燕

时间从大雪节气的早晨开始，不见雪的影子，风线很长，泥土不语。

我从灞河边经过，河堤两岸的老槐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全身只显露出筋骨与萧瑟。落叶是树木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冬为阴，夏为阳，十二月份，这些槐树有所表达，它们的缄默预示着休眠的讯息。毋庸置疑，树木的休眠期是一种非常睿智的生存策略，这个时候，它们的生命力更加强大。这也解释了自然界中的落叶乔木通常比常青树木长得快的原因。

现在，老槐树的萧瑟神态，多少有点暮年人慈悲为怀的意味。

远处有雾，很稀薄，像朦胧的一层纱。环绕县城东南方向的山峰，威严与深邃未变。对面白鹿原坡上的沉寂中，突出了一些参差的钻天杨树叶的金黄。我打量着它们，感觉自己正在打量着一幅乡野油画。这些金黄色彩的周围，是或绿或灰或褐或黑的树叶。我又隐隐地看见它背景里的一抹紫，或许是晨光的初照才会有的现象，像沉暗的烟霞色。对岸的那些坡路很老，田地很老，村庄也老了。出现在坡根下的房屋很新，墙壁在冬天里泛白，像一片白纸上画了一个新的村庄，缺少了沟壑间的皱褶和立体感，很平面。

鸟鸣打破了一排银杏树梢的寂静，有一棵树上的巢窠已然暴露在天光里。对于头顶的这一团浓重，我曾替它感到寒冷。然而，鸟巢表现出来的淡定，重重地击中了我的浅薄认知。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它，在某种意义上，鸟巢就是一个家。既然是家，它必然是温暖的，也是这个早晨极具意象的重要内容，我似乎不用担心它的境遇。

这排银杏树下是一片绿草地，覆着霜色，仍不失盎然精神。一块巨石横卧在草地的一旁，棱角稀少。从前它在山中，表面纹理粗拙而雄浑，凹凸起伏的棱面仿若刀刻。现在，石头也变得圆滑世故了，长期与人打交道，它学会了收敛锋芒。关于这个落霜的早晨，石头上的叙事、象征、隐喻全由霜花来虚构，你说它是鸟，是兽，是人，是景，都行，各人有各人的视觉，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反正，除了薄霜，这块被迫迁徙于此的巨石，已无了往日的野性和粗犷。

与灞河并肩而行的滨河大道，像一条黑色的河流。河与大道在我上班经过的这一桥段里，亲密如兄弟。唯一不同的是，滨河大道上车辆穿梭，人来人往，很是喧嚣。河水安静，在喧嚣的时代里，它的声音很小，它每日哗哗啦啦地流淌，只是替那些河滩上沉默的苇草们说话。

我重复着往日的路径，再次进入一条城乡接合部的幽深小巷。

巷中格局很窄，常年安静，像一小块隐世的角落，在一年的大地上留下一片空白。空寂是有的，白并不是雪天时光，也非夜晚的皎洁月色，它的最为珍贵的那片泥土呼吸，被迫让给了城市的扩张与喧嚣，它只剩下它局促的房屋小巷。在狭小的空间里，它尚存着村庄一点稀薄的前情旧事的身影，令一个极力想要窥探它的人，一步步走进它的内部。

他家门前一棵单薄的柿子树上，单薄地挂着几个火晶柿子。他家的水泥墙内，也有一棵单薄的柿子树，同样单薄地挂着几颗果实。一外一内，两棵树相互凝视着，他让它们互生意念，却用一堵墙将它们无情隔开，使得两棵树木像两个世界里的亲密恋人，近在咫尺，却不能牵手。他家的大门常年紧闭，不见人踪。

她家的门户半掩着，院内有个小花园，东墙角还有一个葡萄架。从外面望去，她家的屋子内一片幽暗，像一块柔软的隐秘世界一样。我的视线只能窥到这些。

他们沉浸于重温村庄的土质劳动中。在这个冬天的十二月里，两位白首老人弯下健朗的腰身，把门前的一小块菜地用篱笆围了起来，将冻僵的土块一点点打碎，然后栽下了冬莴苣。他们劳作的样子看起来很认真，老头用锄头刨一个小坑，老太就在里面放一株莴苣苗。老头又壅土填坑，老太又从身后的水桶里舀水浇灌。一前一后，一起一落，他们配合得多么默契呵！他们的院子里也有一块菜畦，种着大葱、菠菜、蒜苗、青菜、油白菜、芫荽和莴苣。这个早晨的院子里，充满了浓郁的田园情味。他们在土地被城市建筑完全侵占以后，一直默默地用这种劳动的方式追忆着往昔的某些乡村背影。

她家院内那棵落光了叶子的杏树枝条，在冲破浓雾的朝光里摇曳着，似在殷切等待春之到来。檐角下那丛衰意寒萧的瓜蒌细茎上，零星地挂着一些枯叶，在风中微微战栗着。枯叶如衣，风吹枯叶，犹如风吹尘世，留下时间的深深叹息。

有的人家门前，菊花还在迎寒怒放。有的人家的小小菜畦周围，南天竹的枝叶间盘出了小红果。有的人家的房前屋后，竹影婆娑，一片青翠。有的人家，旧房换新颜，高楼显得尤为逼仄。有的人家砖墙瓦屋，周围一片荒芜……

生活得继续下去，在这条街巷中，他们洞开的或者紧闭的大门，更像是一种生活的隐喻。他们的房屋里盛放着一年的故事，有寂寞与虚无，有主人家劳动的声息，也有异乡人的寄居生活。它们隐在生活的底部，在文明之间的冲突交错中，坚守着某种特有的社会秩序。

我是一个局外人，偶尔也成为这条幽深街巷的一分子，短暂经过。许多故事尚在它的内部隐匿着，变迁，消亡，更替。在匆匆的一瞥中，我与我的思绪在这里会伫立一会儿。我将它们放在日常的平凡里，使其成为尘世的一部分。

编辑：图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