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人眼里,梅花非寻常草木所能比拟,它不仅仅是一种植物,更是传统文化的符号、精神品质的象征。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爱以诗词歌赋或者别的文字形式来表达对梅花的景仰与喜爱,但真正写得好的并不多见。
“未须草草,赋梅花,多少骚人词客。总被西湖林处士,不肯分留风月”,稼轩先生说得比较直白,你们再写也写不过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的话大约是对的,但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依然有一茬一茬的文人怀着热情讴歌梅花。米芾有副对联,“雪里红梅,雪映红梅梅映雪;风中绿竹,风翻绿竹竹翻风”,我宁可相信这是一种误传,因为读来总觉得有俗气在其中。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王安石的那首五言绝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树梅花。对于唐代那位佚名的比丘尼来说,梅花是禅机,是哲理,“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佛性本具,不假外求,苦寻不得,原来就在眼前。梅花到了诗人王维的胸中,却化作浓浓的乡愁,“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而在画家郑燮的眼里,“寒家岁末无多事,插枝梅花便过年”,春节到了,折一枝梅花插入花器,便是清供。我的朋友晋东南很喜欢当代诗人张枣的那首《镜中》,每次酒过三巡,就会站起来充满深情地吟诵他心中的“梅花”,“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我的眼前于是出现了纷纷扬扬、如雪花般飘坠的花瓣,多么清冷,多么唯美,又多么痛彻肺腑。
可以说,绝大多数国画家都爱画梅,与其说是为梅写照,倒不如说是画者自况。终老于梅林之中的北宋画家仲仁,据说是墨梅画法的始创人,连元代的赵孟頫都对他钦敬不已,在墨梅题跋中称:“世之论墨梅者,皆以华光为称首。”华光,就是仲仁先生到了衡州寄居的寺院,“因住华光,人以为号”。宋徽宗赵佶也画梅,现台北故宫博物院就有他的一幅《腊梅山禽图》。
民间素有“老梅花,少牡丹”之说,梅花是木本植物,寿命比人类要长得多,一般可活三五百年,甚至上千年,故而多数画家喜画梅花的铁干老枝。元代的王冕却反其道而行之,写嫩枝以表梅花的清拔与动势。明代才子唐寅,不仅画过梅树环抱的书屋图,还画过“一枝清影写横斜”的折枝墨梅。说到画梅名家,当然不能落下扬州八怪中的金农。他五十始正式作画,笔下的梅花老干新枝盘曲多姿,枝繁花茂疏密有致。金冬心画梅强调“宜瘦不宜肥”,瘦处要“如鹭立寒灯,不欲为人作近玩”。他尤喜画寒梅,只为表现一个“清”字,“清到十分寒满把,始知明月是前身”,真是明心见性,超然物外。
大画家之所以跟普通画匠不同,那是因为他首先是个具有深厚学养的文人,是个对人生、自然有着深切体验与感受的文人,这么一说,也就不难理解金冬心为何一上手便能快捷地构建起自己的艺术风格,打通各种艺术形式的阻障,抵达心到意亦到、笔到神亦到的境界。
潮汕平原有位生于清末的画家叫杨棫,别署一树梅花馆主,擅画梅花。汕头市博物馆藏有他的一件《梅花》立轴,画的是两株粗大的老梅树,笔墨洒脱气韵不凡,右上角还题诗一首:“美人遗世太无聊,轻染胭脂艳一梢。毕竟风流高格调,不随凡卉入离骚。”
说到画梅花,我便不能忘怀少时随陈显达先生学画的往事。老人画梅,先以笔蘸调淡墨,在砚边刮干些再蘸浓墨,起笔时以侧锋写梅花躯干,至枝条处转为中锋,行笔中故意留白断开以便填上花朵。也许是为了吸引我,他最先教我画红梅,用曙红点花,一时满纸红红彤彤溢出喜气。他也教我画圈梅,拿淡墨勾瓣、花心,再剔花须、点蕊头,最后点花蒂。圈梅多不着色,不过也有画家喜欢在宣纸背面的花瓣里敷上白粉,以增强它的立体效果,此法我不曾用过,总觉得多此一举。
我跟老人学画那阵子,并没有见过真正的梅花。我一直以为梅花全都长了五瓣,也真是,在所有的画册里几乎见不到重瓣的梅花。画家们是不是担心把它画成桃花或者别的什么花?我不大清楚。我当时还有另一种误解,以为梅花只有红白两色,待年纪稍长才弄明白,它还有粉色、紫色、浅绿色、黄色等等。
梅花是南京和武汉的市花,也是粤地文化名城梅州的市花。梅州原叫敬州,为避宋太祖祖父赵敬之讳,当时又恰逢梅树遍地,便改名梅州。梅州距离深圳不过三四百公里,我还是弄不清楚那儿到底有没有大片的梅花可赏。潮汕平原倒是有观梅的地方,揭西西坑古寺算一处,此外还有“青梅之乡”的陆河。每年一月初梅花竞相开放,引来游人如鲫。不过让人稍感遗憾的是,平原无雪。
陈显达老人走了好多年了,我只要画画,尤其是画梅花,总会想起他。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