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笔记本,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上面有几个月前记下的诗句:“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最后一句,我还特意在下边画了一道曲线,以示欣赏。这首诗,出自清代女诗人袁机,袁机的哥哥是大名鼎鼎的袁枚,也就是著有《随园诗话》的那位大诗人。
我写作有个习惯,常在读书、听音乐、看画、聊天中得到某种灵感启发,随即将其要点记录于笔记本上。如果当下有时间,稍一构思,很快就能一气呵成。倘另有他干,就等日后再完成。以前,比较年轻的时候,精力旺盛,记忆力也好,是不会把灵感先登记于纸上的,总觉得那属于自己的东西怎能轻易忘记呢。现在不同了,有好多事,往往只记得花开,具体是花开哪年真的记得不太清楚了。
就如眼前,我在看这笔记本时,眼睛稍微往旁边一闪,就见地板上放着一个手提袋,里边装的什么,我已然忘记。而让我的眼睛在那一刻停顿的竟是手提袋上印的四行提示语,姑且当作诗吧:“不在楼道堆物,不买过期食品,做好防偷防盗,营造幸福生活。”制作单位,乃是北京×××街道办事处。我还忽视了,在“提示诗”的上边,还有几个装饰词:美丽、幸福、人文、魅力。看罢,我就在想,假如几百年后这个手提袋还能存在,后人们看到这些刻意策划实则杂乱组合的词语该会作出如何感想呢?好在,这个手提袋没有标明制作时间。
或许,有人认为我太过于闲得无聊了。生活中,有许多事真的不必去认真,还是糊涂点好。佛家讲凡事不必执念,所有的事都可以放下,包括生死。可是,当你看到一座座公路桥梁忽然坍塌,有无数人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你咋还能淡定得放下呢?我们不能总想着大桥通车时的鼓乐喧天吧,是的,我们要记住这大桥是谁设计的,是谁施工的,甚至精确到建筑材料是哪里提供的。我们都到过长城,你会发现那些老城砖皆是有出处的,也都有时间的烙印。像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詹天佑建京张铁路,也都是有文字记载的。
当然,不同的人因经历不同情绪不同,对“只记花开不记年”是有着不同理解的。在我们家,除了我母亲的生日大家都记得——她的生日是在正月初三,每年这个时候她娘家的弟弟妹妹以及晚辈都要赶到我家给她过生日,也就是借机搞个春节家庭团聚。这样的团聚,是在母亲退休之后的事。而我父亲,我们几个子女都不记得他的生日,事实上他也没过过生日。小的时候,我很喜欢看家里的户口本,仔细读每个人的出生年月日,当时还反复记每个人的出生日期,等过了几天,就全都忘记了。至于我们兄妹三个孩子,我父母也记不得准确的出生日期。他们总爱说,老大是春节后出生的,老二是六月天出生的,老三是八月天出生的。日子过得如此糊里糊涂,这也怪不得他们,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孩子多,日子穷,父亲成天忙于政治活动,母亲除了干农活,还要做饭养猪洗衣拆被,哪里还顾得上谁是哪天的生日。更何况,当时的农村,人们过日子习惯用阴历,没有几个人论阳历,当然也很少有人过星期天。
农村人真正过起了阳历,那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日子。这时的农村,不再封闭了,一切都雨过天晴般被打开了。我母亲招工到了农场,虽然在食堂工作,毕竟过上了星期天。最为惊奇的是,每年春天到了桃花、苹果花开花的季节,她的心情和过去明显大不一样了。想当年,袁机被父母从小包办,指腹为婚,哪想他年那小她几岁的男子长得矮小还十分丑陋,这令才貌双全的袁机咋能受得了。按说,只要袁机不从,这婚是可以退得了的,无非是袁家表达点歉意,或者是给人家一点钱财而已。但袁机却不,她偏要坚守袁家当初的承诺,坚持要嫁那个丑陋的男人。这是在赌气吗?这是在表达一种女人的抗争吗?可以想象,在那痛苦煎熬的岁月中,袁机只记得年年花开花相似,她还哪里会想到苦日子会熬到哪年哪月。我母亲自然不是袁机,但面对贫穷的岁月连一家人生日都记不得的女人,她的幸福和快乐又从哪里来呢?
母亲其实是非常爱花的,尤其喜爱茉莉花和美人蕉。只是她年轻时因生活所累无暇顾及,等到年老了,又力不从心。前些日子,媒体上到处热炒李娟写的《遥远的向日葵地》,我看后发呆了很长时间。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对母亲的思念也包含着那宛若太阳般的向日葵。在困难的日子里,母亲给我们家里的希望仿佛每年夏季院子里盛开的那几株向日葵。有一年,母亲居然豪情万丈地把整个院子都栽满了,气得父亲和她大吵了一架。可即便如此,母亲仍是坚持,大有宁死也要种下去的决心。我十分理解母亲,那是母亲在那个年代仅有的一点对生活的热爱!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弯腰种植向日葵的身影一直如浮雕般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想起,都会不由地落泪。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