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十二月初,当西湖以西的群山上炸开一朵朵名为檫树、乌桕、槭树、黄栌、山槐的灿烂焰火,当龙井路上的枫香尽情挥洒赤橙黄绿的五彩斑斓,当保俶北路上的老乌桕错将铁皂染作了猩红,当北山路上高大的悬铃木在潋滟水波与民国老建筑的上方闪烁一片耀眼的金光,当曲院风荷的水杉好像一起烧着了,当西溪湿地的老柿子树在暮色里为归林的倦鸟打起一只只橙红的小灯笼,当上天竺诸寺中的一树树银杏叶,在黄墙黑瓦的幽寂中,被一记晨钟的袅袅余音轻轻震落……
犹如一张密纹唱片在手摇老唱机上一圈一圈缓慢地旋转,这几天,虽已入冬,杭州真正的秋色,终于像一坛酿造三秋的陈酒,封埋到了滋味最最醇美的时候。
今年杭城的入秋有点晚,大致从十一月初的某个雨后的早晨起,我开始觉察到悬铃木树冠上的叶子有微微泛黄的迹象,此后每一天,从桥上路过时,我都感觉到“球冠”的颜色在发生微小的变化。一天一天又一天,经过风霜雨雪的反复洗礼之后,从前那些青春洋溢的绿色掌形叶,已经变得锈迹斑驳。树叶的一生短暂,在它的生命即将完成之时,才焕发出最绚烂的色彩,令中年人心生唏嘘。因此,每次走下桥的时候,我还会仰头再看它一眼,为它那守住脚下土地的庄重形象,为它用一季树叶绚烂的谢幕与我余下的时间对话。
上班路上遇见秋色,在我是一棵伫立桥头的悬铃木,或者是被环卫工人扫成一堆堆的又美又干净的落叶。而对于痴迷山野草木、人称“卷花女王”的老同学叶儿来说,则是在茅家埠站下车后,在远处“嗡嗡”的钟声里,在姜花丝丝缕缕的香气中,抵达茶园边山林间走过的一段幽静长路。
秋末冬初,在茅家埠的山林间,秋色属于栎树、无患子、苦楝树等落叶乔木,也属于一些结满红的、紫的、黄的果子的无名灌木,更属于雪白纯洁而今极少见的油茶花。遇见油茶花是意外之喜。叶儿说,那是一个雾气弥漫的早上,走过茅家埠茶园时,听从苦槠林子里传来“叭嗒叭嗒”落果子的声响,她循着那条以前未走过的小路往山林深处走去,没想到在灌木丛里偶遇一片若云般游走的油茶花。就着了魔似的,呆立了很久。
杭州的秋色大抵有三分凝聚在西湖,而西湖的秋色大抵有三分凝聚在断桥与西泠桥之间、宝石山与孤山之间的西里湖。
有一天,突发好奇,用度娘在网上搜寻古代文人记录西湖秋色的文字,由此意外地发现了明代戏曲家、诗人高濂《四时幽赏录》,目光扫到“秋日幽赏”第一条“西泠桥畔醉红树”,于是读到这样的句子:西泠在湖之西,桥侧为唐一庵公墓,中有枫桕数株,秋来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影醉夕阳,鲜艳夺目……瞬间脑补了这一幅隽永的秋色小品,使我对附近有苏小小墓与秋瑾墓的西泠桥,以及对桥畔河岸边那些在记忆中红得近似疯癫的红枫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细想起来,深秋时节的西里湖,确是赏秋的好地方。譬如靠近水岸线的片片枯荷,在又静又净的秋水上,因了断桥、白堤、孤山的映衬,像一幅由无数相似但绝不相同的线条构成的抽象画,与每一间都有故事的北山路上的民国洋房,以及在此逗留的每一张陌生的脸,构成了一种内在而隐约的张力。
说到西里湖的枯荷,移居杭州十年的一位朋友,这样描述第一次看见西里湖上枯荷的情景。她说,在家乡只见过藕,只见过荷花和蓬勃的绿叶,所以第一次与西湖的枯荷相遇的时候,就觉得明明已经枯败的东西怎么可以这么美,当时就迈不动步了,在与枯荷相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很久。朋友说,其实想来老家的荷塘也一定有枯荷,只是没有美到西湖这般极致,才没有注意到,而西湖枯荷的美似乎又在于与周遭的勾连。她还说,看枯荷最好的地方,在西泠桥东孤山底下,那里原来有一家临湖的西餐店,秋末冬初的上午,在临湖的位置坐下,手头有一杯暖热的咖啡,和一本不舍得马上看完的书,窗外湖里弯垂的枯荷叶脊上白霜隐隐,很美。
11月25日上午,与我家小叔房村一江之隔的五丰岛申德饭店的老板给我发来一段视频。视频中十几只嘎嘎叫的大雁在农家的麦田上空盘旋。隔一会儿,他又发来一张天鹅的照片,告诉我,麦田里还有一只肚皮脏兮兮的天鹅。我把视频放到了一个摄友群里,有一位摄影师,得知迁徙的大雁和天鹅在五丰岛落脚,当即就驾车去拍鸟了。
五丰岛上的秋色,候鸟出没是这个有人称为“鸟的天堂”的必有景象,此外还有混生的芦苇、蒲苇与荻花在江滩、江塘和林地间,在阳光下摇曳生姿的胜景,以及从五丰村飘起的那一缕让云朵醉红了脸的高粱土烧的浓香。
五丰岛上的秋色,应还包括特意坐轮渡来岛上跑步和看夕阳的人。时光进入十二月,富春江的江水已经变得澄清,江滩上的荻花很白,当殷红浑圆的落日渐渐向西面沙洲上的那片护塘林带斜落,一平如镜的富春江水面上,还有一位驾着小船的渔民在慢悠悠地放网。一年中最美的秋色像一尾鱼,游啊游啊,就要游入一场下在梦里的、飘飘扬扬的雪。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