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妻子突发奇想,用一只蓝色的大嘴猫替代了车上的一只小灰熊。大嘴猫固然精致,萌态十足,但却没有小灰熊的可爱。坐卧的小灰熊,也就一乍高,四肢弯曲着,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幼崽一样萌萌哒。小脑袋一侧,一只掌心和肋部,分别有一块用薄布片缝制的疤痕,粗且大的针脚,惹人怜悯。十几年了,在车内的工作台上,一起看过了太多的风景,突然一下子被遗弃在角落里,有些不忍,顺手捡起,放在了我床头柜上的一摞书上。夜里偶尔一瞥,白色台灯下的小灰熊,一双黑豆般的小眼睛,炯炯有神,憨憨的,萌萌的,陪着我读书、做梦。
恍惚间,小灰熊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一股暖流模糊了双眼……
儿子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小时候,他没有经过爬行这个环节,直到十个多月时,没有任何先兆,陡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第二天,在母亲、我和妻子的惊讶与担忧中,儿子开始了他人生的行走。从此,儿子每天都要出门走走。随着他腿部肌肉力量的增加,他外出的半径,也在一天天加大。可一出门,他绝少自己走路,大部分时间,都是由我或者妻子抱着,或者背着。儿子打小喜欢玩具,对吃食一类的东西,绝少眷顾。他喜欢让大人带着逛商场,或许因为商场人多热闹且有喜爱的各类玩具、游戏。一旦到了人多热闹的场所,儿子又一改先前的做派,绝少黏人,颠颠的,跑到了我们的前头,追逐着一个又一个销售玩具的摊点,忽快忽慢,忽东忽西,惹得我们跟在他的身后一阵忙乱,唯恐一个闪失,让他受了伤害。儿子对玩具的喜爱,也是阶段性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在不断变化。先是毛绒熊,塑料做的小人、小马一类的玩偶,接着是胳膊、腿可以活动的奥特曼,然后是拼图,是组装的变形金刚、奥特曼,是电动玩具,后来是水枪、塑料仿真手枪和步枪,是电动遥控汽车,最后,也就是小学毕业前玩过一阵子“三国杀”一类的智力卡片,迷恋过一阵子日本动画片,会唱几首日语插曲,尽管他对日语一窍不通。
儿子两三岁时的小毛绒玩偶,基本都是在商场的游戏机上抓来的。最先,是我替儿子操作,后来,儿子见我老是失手,干脆就自己上手了。一开始,塞两三个一元的硬币,他才能抓一个小玩偶,后来,熟练了,有了一定的经验,塞一个一元的硬币,就能抓到一个毛绒布偶。儿子的兴趣,在通过摇杆操作玻璃箱中的小铁爪,抓取箱底布偶的过程。至今,我对儿子那个快乐的瞬间,记忆犹新。随着音乐声起,那个高悬的小铁爪,老鹰一样,从天而降,“嗖”的一下,抓住箱底某个布偶的时候,儿子都会惊叫一声,小手一拍,兴奋小半天。至于抓到什么,他似乎并不在意。那段时间,家里光他抓的毛绒布偶,就有七八个,但他唯独喜欢这个细胳膊细腿,长一身稀疏的短毛的小灰熊,也是他喜欢时间最长的一个毛绒玩偶。他常常缠着奶奶和他一起,在床上与小灰熊一边说话,一边捉迷藏,直到他的兴趣点转移到了别的游戏。也许是见孙子对这个小灰熊喜爱有加,母亲时常会用牙刷,挤一滴洗发膏,把小灰熊洗刷得干干净净,蹲放在儿子枕边。小灰熊陪伴儿子度过了欢乐的童年。
时隔多年,妻子坚持说,小灰熊身上的三块补丁,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可我以为那是商家的创意。从美学上讲,疤痕代表着阅历、不完美,恰恰是人生的常态。显然,商家把对人类的认知,赋予了小灰熊,用心良苦啊!不管那三块补丁是不是母亲的手工,现在已不重要。长大了的儿子,也许早忘了这只小灰熊的存在。倏忽间,我从这只小灰熊的身上,却看到了母亲那日渐憔悴的身影,听到了儿子渐行渐远的笑声,心里又是一跳。下了床,拨开厚重的窗帘,夜色苍茫,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上,没有了白天喧嚣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十二年前的今天,差一个月八十八岁的母亲,离开了自己熟悉的村庄。这一刻,旅居城市的我,心里空荡荡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感觉到自己被这皎洁的月光融化了,整个人消融在了潮湿的泥土中,没了知觉,任凭夜风穿透我的身体——母亲坐在老宅的门墩上,手搭凉棚,凝视着巷口。这是母亲晚年惯常的姿势,她在等我,等她最小的儿子。可每次见了面,母亲除了欣喜,绝不说一句影响我工作的话。即使在偶然的电话中,母亲也是一腔快乐的语气。我知道,慈祥的母亲早把自己活成了老宅里的一棵树,早把自个的喜乐与愁苦,煎熬成了一碗解渴的红糖水,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此刻,世俗的喧嚣与燥热,都被这深邃的夜色吞噬了。天光散漫。远处传来一阵布谷的啼叫。窗外桂花树上,有风在舞蹈,我嗅到了麦浪的清香。这个周末,我要回老家去看看,尽管我与乡村已经渐行渐远了。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