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皮肤黝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两弯月牙,嘴角的酒窝盛满了两汪清泉,洋溢着他天性的乐观豁达。他身材魁梧、健壮,肩膀宽阔,仿佛承载全家的一座大山。
老家的田地在半山坡,两边沟壑,仅能过一辆架子车。夏收时节,父亲拉着架子车去田地,路陡峭狭窄时,便将架子车扛在肩上。那时我眼中的父亲,是大力士,肩膀像山梁一样,宽厚雄浑。
在麦地里,父亲和母亲抡起镰刀收麦子。举手投足间,汗水顺着脸颊滚落而下,衣服全浸湿了。毒辣辣的阳光下,麦芒犹如针,扎红了他们的胳膊。一阵子劳作,大片麦子倒地,而后父母将麦子捆起来,装上架子车。
装车是个技术活,开始就要摆放好,将麦垛踩实压紧。每次装车都是父亲操作,母亲配合。刚开始,父亲站在地上,当麦垛不断堆高,父亲便爬上架子车,将麦垛踩在脚下。母亲从下面往上扔,父亲继续装。麦垛足够高了,父亲才用粗麻绳将麦垛捆住,母亲在一边拉绳子。俩人使出浑身解数才将麦垛捆好。而后将麦垛沿着山路,拉回到村头的打麦场。
回去路上,极其考验装车成败。山路非常陡峭,且都是下坡路,一不小心架子车会自行往下溜,刹不住了会翻车。
这时,父亲强健、高大的个头和惊人的臂力显得格外管用。他在前面驾着车辕,掌握方向,母亲在低凹的路一边,使劲倚着车上的麦子,以防侧翻。每到陡坡处,负重的轮毂一改缓慢姿态,开始快速运转,载着满车麦垛,在惯性驱使下,仿佛患了失心疯的牛,在蜿蜒陡峭的坡路上飞奔。尘土飞扬,路两边大大小小的沟壑,身后是或深或浅的车辙印,曝在烈日下,惊险万分。
父亲表情格外严肃。他咬着牙关,瞪大眼睛,盯着路面,全神贯注,掌握方向。肩膀与沉重的架子车抗衡,鞋子因用力过猛而扭曲,双臂奋力让架子车处于相对平稳状态,且速度适中。
近一个小时后,架子车终于平稳停在打麦场上。而父亲,浑身被汗水湿透了。
经历十多天的起早贪黑,所有麦子运到了打麦场,再堆成高高的麦垛。过段时间,摊开,铺在打麦场上,晒得嘎嘣脆,用毛驴拉着碌碡来回碾,再经过扬场,分离出麦粒,装进袋子,父亲再将一袋袋麦子扛到架子车上,拉回家,倒进粮仓。
夏收这才算结束了。当一袋袋黄灿灿的麦子被倒进粮仓时,父亲和母亲脸上才露出掩饰不住的丰收喜悦。
这一年里一家人又能吃到白面馒头、白面饼子、白面面条了,还有诱人的油饼、麻馓、洋芋包子、肉包子……
而后父亲踏上回单位的路。他总是趁着我熟睡的时候偷偷地走,因为一旦让我发现,必然哭闹着,要跟他一块去。就在他收拾好行李,看看熟睡的我,忍不住又轻轻地亲吻我额头时,我恰好就醒了。每当此时,父亲夺门而出,逃也似的一口气跑出村口。被父亲亲醒的我,有点蒙,等反应过来,一骨碌爬起,一边哭喊着一边去追父亲。母亲一手抱着二妹,一手拉我。我使劲挣脱母亲,继续跑着去追父亲。当我追到村外河边时,终于撵上了父亲。他不忍心我一直哭,答应带我一块走。于是再折回家,让母亲收拾几件衣服,将我扛在肩头,向村口出发。父亲扛着我蹚过村外的河,翻过几座山,一路上,我喋喋不休说着自己的梦想,父亲耐心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又或被逗得开怀大笑,我也跟着咯咯地笑。
我难掩激动和窃喜,在父亲肩头东张西望,心里仿佛开出了一朵鲜艳的花,张扬地怒放着,年年岁岁不凋零。而父亲的肩,像是一弯月亮船,晃晃悠悠地载着我和我心中的花,走向远方。
当我长大后,父亲的背弯了。每次走在父亲后面,看着他的双肩,总会想起曾被父亲扛在肩头的情景,恍然如梦。
昨日记忆时刻温暖着我的心。父亲的肩成了我生命中永恒且无与伦比的月亮船,渡我向前追逐美丽与向往。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