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加地哲定1925年6月13日所赋的七言古风,可谓汉学家笔下“长安的风情和自己的心绪”的代表:
长安怀古
渭水东流雍关遐,长安古今人事多。
蓝田玉烟云间还,曲江草深石见荷。
桑门道士栖息地,终南山上今奈何。
慈恩荐福今犹在,青龙何处陵波阿。
落日古城千古恨,银鞍白马埋麦禾。
圣王蒙尘蜀山路,今看贵妃马嵬坡。
灞水杨柳枝犹繁,主客离情共吞沱。
铜人原上一行墓,茫茫漠漠年岁过。
骊山北麓温泉滑,荣华不知空治痾。
周秦汉唐王城迹,荣枯盛衰一笑呵。
“《黍离》《麦秀》从来事”(王安石《金陵怀古》)。加地哲定“整理”的自己游览的“心绪”,几乎包括了长安古今最主要的人事兴替与山水胜迹,在怀古幽思和深沉叙述中,让人慨叹不已。
对于中国读书人而言,古长安是最显著、最重要的历史精神文化家园,无人不对之心驰神往。正如清代诗人袁枚在《赴官秦中二首》中所言:“闻道关中多胜迹,男儿须到古长安。”被誉为“中国现代游记写作第一人”的易君左在《西安述胜》中言道:“夫游西北即等于还故乡,西北者,中华民族文化发源地,人未有不思故乡者,况久飘零异域之游子乎!”他说的“西北”,实际指的是西安——长安。郑振铎在1957年所写的《长安行》中道:“说起长安,谁不联想到秦皇、汉武来,谁不联想起汉唐盛世来,谁不联想到司马相如和司马迁就在这里写出他们的不朽的大作品来,谁不联想到李白、杜甫、王维、韩愈、白居易、杜牧来,他们的许多伟大的诗篇就在这里吟成的。站在少陵原上的杜公祠远眺樊川,一水如带,绕着以浓绿浅绿的麦苗和红馥馥的正大放着的杏花,组成绝大的一幅锦绣的高高低低的大原野,那里就是韦曲、杜曲的所在,也就是一个大学的新址的所在。杜甫的家宅还有痕迹可找到么?每一寸土,每一个清池的遗迹,都可以有它们诗般的美丽的故事给人传诵。”对中国读书人而言,“游西北即等于还故乡”,长安行无疑是见天地之心的心灵还乡和精神归宁。
民国时期的长安行者络绎不绝。
西安古迹,多如牛毛。易君左说:“任踏一砖,即疑为秦;偶拾一瓦,又疑为汉。人谓长安灰尘,皆五千年故物,信然耶?”文人墨客最怀恋者为碑林、大雁塔、小雁塔、古城墙、华清池、曲江、昭陵四骏(另两骏被盗卖于美国)、秦腔、咸阳古渡、周陵、茂陵等。
碑林是名闻天下的“石刻渊薮之所”,凡到西安者,无不慕名前往。1924年与鲁迅同赴西北大学与陕西省教育厅联办的暑期学校讲学的蒋廷黻说:“每个到西安游历的人,都要参观碑林。所谓碑林乃是历代重要石碑集中之地。中国整个西北的石刻都集中在那儿,的确可以称为碑林。如果按年代排列,可以从汉代一直排到近代。石碑代表各方面的人物,其中有皇帝、武士、政治家、诗人、外国教士、和尚、道士。我们在碑林又见到了中国文明。事实上,如果这些碑不集中到一起,大部分都会遗失。”西安城墙以及钟楼、鼓楼的巍峨、方正、浑厚和严肃,几乎使得所有的到访者不由自主地感叹它曾经的辉煌和建筑的雄伟浩大。
1901年,赴西安赈灾的美国记者、探险家、美国地理学会会员尼克尔斯一到西安,就被西安的城墙所震撼——“虽然现在我对中国的城墙已经较为熟悉,但还是没有料想到西安城墙会这般壮丽宏伟。与西安城墙的宏阔高大和极佳状况相比,北京的城墙衰败落伍,无足挂齿。”蒋廷黻说:“西安城,如果近看,的确可以显出过去的伟大。城墙和钟鼓楼都可以看出帝王之都的气象。市内大街既宽且直,实在具有都市气派。市外两里半处是大小雁塔,那是一千年前译经的所在。塔中记载玄奘住在雁塔,雁塔当时属西京管辖。想象中,西安在唐代一定是很伟大的城市。”1934年,后来成为著名汉学家的捷克留学生普实克到西安旅行,在回忆录《中国——我的姐妹》第四十七章“曾经辉煌的城市——西安府”中,他详细记叙了西安城墙、城门、钟楼、鼓楼、碑林、小雁塔、清真寺给他留下的印象。在他看来,只有城墙可以证明这座千年古都曾有的辉煌。他觉得“最好的时光是上午在城门楼上,观看太阳刚刚露出的笑脸”,他“最喜欢消磨时间的地方是碑林”。他将西安同意大利和北平(按:1928年之前称“北京”,1928年至1949年称“北平”)的古城做了对比,觉得西安周围因为植被的缺乏,不能像意大利废墟那样将古迹与绿色植物相协调,带给人美丽的感伤;也不能像北平的古城那样,“使人回忆起旧时光的宏伟壮丽”,令人感到悲哀。“这里的一切都覆盖着尘土,宝塔像一座座畸形的雪人站立在肮脏的工厂院子里”,西安和北平都是古都,都爱刮风,“只是西京的味道和北平不同。人们多欢喜北平,到西京的人都怀有莫奈何的心情,最欢喜西京这个地方的大概只有考古学家吧”。确如其言。历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李长之20世纪30年代到西安,首先感受到的是人们口语的古朴醇厚,比如答应时从不用“是的”或者“对”。比如买东西换货,伙计一定是郑重严肃地说“对”,而不是“好”“可以”之类。在长安住了三个夜晚,李长之所见,“这古城给人印象顶深的,是感觉宗教气息的浓厚,并且想见中国当时受外邦文化影响的剧烈。还有一点,就是一到长安,才对于唐代的文字,特别是诗,格外亲切起来。附带的,也了解唐代所谓隐士的一部分人的生活,他们隐是隐在终南山,就是京城的南城门外边。这样自然是很方便的,看了风景,却还不会和政局隔膜。所以大抵隐士是只有聪明人士会做的”。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