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大年的全部希望就是儿子了。可两个混蛋儿子竟然传回一张条子,上面写了一句话:谁让你参加梅花党?
一○一
当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寒冷猛烈地攫住了忽大年脆弱的喉头。怎么没有送棉衣来呢?怎么忘了老爸还在地下室牛棚吗?原来,儿子对父亲是走资派都能理解,毕竟当了多年的长安掌门人,对于日伪时期的疑点也不害怕,将来回到黑家庄总能说清楚,但儿子对父亲居然会参加反动的梅花党无法容忍,年轻人后来跑到母亲坟前发誓,再也不管忽大年叫爸爸了。
开始,忽大年被关进地下室以后,军宣队通知家属去送换洗的衬衣,兄弟俩还推推搡搡结伴把衣服送过来,后来竟然不想露面了。天凉了,小雪了,儿子竟然把棉衣棉裤打个卷,往门口一丢扭身就走,他还想叫住叮嘱几句的,可两个背影匆匆一闪,再也没有回头。他妈的,难道为个梅花党,连父子情义都不要了吗?俩儿子现在可是他的精神寄托,将来的岁月都将压在儿子身上,区区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父子反目吗?
于是他想了个办法,一会儿说他胃痛,叫子鹿烤些干馍片送来,一会儿说后背瘙痒,叫子鱼把家里的挠挠乐拿来。可第二天看守清晰地告诉他,两个人都通知到了,都说太忙没有空。后来他又捎话去,让儿子把换下的衣服拿去洗了,儿子竟然没理会,他又写了条子去,让儿子炒点辣酱来,儿子居然还是没理会,他便写了一封信告诉儿子,他现在生活的全部希望就是儿子了。可两个混蛋竟然传回一张条子,上面写了一句话:谁让你参加梅花党?
俩儿子把自己的名字签得很丑很大,把问号描了好多遍,他见到那张牙舞爪的字迹都快气晕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调查组告诉忽子鹿,你父亲的问题已经查实定性,这次以押运火箭弹的名义,进入边境敏感地区,就是企图传递情报。忽子鹿一听就蒙了,回想一路上父亲的所作所为,也似乎觉得疑点重重,堂堂厂长为啥要亲自押送军列?又为啥执意突进到冲突前沿?哥哥与弟弟稍一沟通,两人禁不住抱头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审查组看忽大年顽固不化,只好祭出了撒手锏,让黄老虎跑来做他的工作,忽大年见面劈头就说:老虎啊,你也够狠的,这么长时间不露面?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咱们打死了多少国民党?人家能要咱加入梅花党?可黄老虎一脸无奈说:老首长呀,我也不信呀,可哈运来他们的交代,整整装了六个麻袋,前后左右把你证死了。
咋还把我证死了?
你辜负了组织上的培养……
这么说我永无出头之日了?
你呀,就别再耍弄孙子障眼法了……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老鹰眼竟敢这么放肆?哪里还有一点点战友情谊?只见人家趾高气扬地晃着肩膀走了,那一耸一耸的姿态让忽大年直感到厌恶,这些年两人明里暗里没少较劲,可始终没有撕破脸皮,孬好是摸爬滚打的战友,今天这家伙好一副张狂的嘴脸,像是要把他往死里逼呢!
似乎邪恶遇见善良便冒出杀气来。忽大年闭上眼叹口气,他突然觉得人活着也没啥意思,连亲生儿子都要离他而去,连妹妹爬上烟囱也不愿跟他倾诉,连自己领进队伍的老部下都煞有介事……那自己在人世间已厮混四十八年了,有必要继续装模作样招摇过市吗?他像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深深的冰窖,冻得浑身发抖,又不停地往下坠,似乎坠向了一个黝黑的深渊……
忽然,他想到了黄老虎提到的那个恐怖的字眼,那个字眼他以前从没留意过,自己经历的哪一场战斗不死人啊?人这一辈子把死亡看多了就会麻木,他要是因此闭上眼睛将会是一个难堪的结局……但是今天,忽大年盯着地下室屋顶的暖气管道,忍不住激奋起来,他妈的,干脆一了百了算了,这个世界看样子也没啥留恋了,正好丢给这帮混蛋一个结结实实的难看!
噢,去他妈的,菩萨应该知道他没有参加过梅花党,也没有接受过哈运来的领导,怎么就没人出来说句话呢?那年大家嫌万寿寺搁在长安厂区怪异,都嚷嚷要拆了建座新库房,只有他见了满仓起了恻隐之心,那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能知道他还为佛祖做过功德,大概就不会为难他了,会不费周折把他接引到天国去的……
是啊,我忽大年经历过多少枪林弹雨,经历了多少生死洗礼,现在怎么面对上苍踌躇了呢?他第一次触摸死人是刚刚参加游击队,他们去攻打一个炮楼,一阵砰砰啪啪的枪响之后,冲进只剩下一个鬼子五个黄狗子的炮楼,正准备跃上楼顶白刃搏斗,突然有个黄狗子掉转枪口把鬼子放翻了,等他冲上去枪声已经停歇,他不敢看歪倒在地的鬼子,闭着眼从死人身上摘下步枪和弹夹,手忙脚乱跑了出来。事后队长问他那个鬼子是啥军衔,他挠了半天脑门也没想起来。
绝不能关键时刻让人看扁了,要让这帮家伙知道忽大年是个不可辱没的汉子!他蓦地想把贴身线裤脱下来,心想这条线裤完全可以担此大任,会成为他结束人生旅途的功臣。噢,那靳子长眠的坟冢,是在长安墓园的一个犄角,好像是恍惚中忽小月拉他选定的,自己还刻意在旁边留了一块地方,不用给谁交代就会把他俩葬在一起,俩人可以携手眺望遥远的黑家庄,也可以依偎着看到长安每天的变化。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