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军校毕业来到某航空兵部队的大院,看到一群穿灰色布衫的兄弟在清扫落叶,不禁感叹该部队已经先进到可以外聘保洁,没想到,那套没有军衔、没有标志的普通衣服,让我记住了军旅生涯中的第一个名字——机务兵。
初来乍到,北方的严寒就为我狠狠上了一课。那年的气温格外低,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加上凛冽的寒风,让我身上厚重的衣物迅速失去了作用。皮鞋冻成了冰坨,尽管戴着皮手套,我的手指也很快变得红肿僵硬失去知觉。正当犹豫之时,只见老士官们毫不犹豫地脱掉外衣、摘掉手套,钻进狭小的机舱,我顿觉羞愧,连忙也爬上梯架仔细观摩。也许过一段时间就要哈一口气搓搓手,也许寒风过去他们也要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身体,但是面对工作他们是那样专注而精细,丝毫不顾忌外界的影响。半小时、一小时……我是如此想问问他们是否已经对寒冷免疫,但终究没有说出口,那团不断蒸腾的热气,分明是燃烧而火热的内心,也让我第一次深刻明白了“极端负责、精心维修”的真谛。
随着冬天一同到来的还有那漫天纷飞的冰花,东北停机坪上齐腰的雪足以让一个满怀兴奋的南方战友留下“悔恨”的泪水,在清雪车巨大的轰鸣声中,它难以覆盖的区域全靠最原始的方式解决。十几个并排的破木板上拴着绳子,我们就是绳子里奔腾的小马,在口号声中鱼贯而出,一头栽进在雪堆里,再重新开始下一轮耕作。“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在负重前行”,尽管精疲力竭眼冒金星,欢声笑语始终回荡在机场的上空。
经历了严寒的淬炼,我已有勇气面对更多磨砺。骄阳似火,机身滚烫,机舱中弥漫着橡胶、汽油的混合味道,仿佛“蒸笼”,尽管身着短袖,很快就汗流浃背,在军装上印出了一条条白线;发动机的巨大轰鸣,仿佛地震海啸,又好似一千万个锣鼓同时敲响,令人头痛欲裂,却逐渐成为动听的乐曲,让工作内容变成从耳熟能详的音乐中找出不和谐的音符。各类航油的味道刺鼻难闻,让曾经晕车的我几乎呕吐,转眼间,已对清洗机件时汽油在手上留下的雪白熟视无睹……寒来暑往,经过不断的理论学习和实操训练,当我逐步加深了对机务工作的认知与理解时,随着一纸考试成绩的出炉,我终于取得了正式上岗的资格,加入机组,“拥有”了自己的飞机。
那一年,我22岁,一时间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从此,在太阳尚未升起的清晨,我一次次带着残留的困意在大客车中啃着鸡蛋,在车停的一瞬间满血复活,全身心投入到准备工作中,让战机随着曙光腾飞而上,又在晚霞满天或星光璀璨时,带着忐忑与欣喜,迎接它的归来。日久生情,战机仿佛已不是一台装备,而是最忠诚、最值得信赖的伙伴,怎舍得让它遭受伤痛的困扰?一次次的保养、维护让机务工作有时显得枯燥而单调,我也曾有过怀疑与不解,但看着老士官们粗糙黝黑的双手,常年工作而布满伤痛的腰身,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职业的伟大,正是无数机务人员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以舍小家为大家的无私奉献,托起了国家的财产,托起了飞行员兄弟的生命,更托起了大国空军的振翅翱翔!
也许工作内容机械而重复,那些年的业余生活却是丰富多彩。“初到机务岗位,见谁都想叫大哥,不是长得凶,而是长得老,一问都比自己小。”我们常常揶揄满脸黝黑与年龄严重不符或者因长期与外界“隔离”而单身良久的兄弟,在辛苦一天后仍驰骋在坑洼的足球场上,在大音响放出的“口水歌”中纵情合唱。在每个拖着疲倦步伐排故归来的深夜,我们举着碗、勺子、叉子以及各种武器,面对着一大锅吃了无数次的炒鸡蛋跃跃欲试,准备在出炉的一瞬间把一切占为己有。在起飞线最受欢迎的空调旁,听老士官讲那些说了无数次的光荣历史:“那时这些屋子都还没有建成,也没有取暖设施,我们就面对面围成一圈抱团抵挡风雪,一点也不觉得冷。”又一同看着旧照片里满身油污、破破烂烂的他们放声大笑……
如今,我已经不在机务岗位工作了,可我仍无比怀念和敬畏那些披星戴月的岁月,正是那些亲切而坚定的脸庞,让我明白了“军人”二字的千钧重任,也为我的军旅人生打开了新的大门。酷暑和热汗,风霜和岁月,一点点把战机不规则的声响磨去了棱角,调匀了味道,让一切成为司空见惯和理所应当。很多军人并不觉得自己很伟大,也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出彩的事情,他们是那样普通,以至于在人群中难以分辨。但他们又像那朴素机务服的灰蓝,比任何一种鲜艳的色彩都让人放心和值得托付,扔在风里就是一把混凝土,戳在地上就是根木桩,平凡伟大、坚定执着,而每当战机告别仪式上老兵的眼泪落下,我都知道,总会有一群人甘于做深埋地下的根,以青春无悔捍卫民族的尊严。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