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鹏程
鲁迅赴西安前一个月,他的《中国小说史略》正好出齐。他向朋友同事、青年学生、境外友人广泛赠书,这有利于该书的早期传播,也促进了其早期的“经典化”。他在西安的讲演,即以其为蓝本,钩玄提要,取其精华,同时又有新的发挥创造,也推动了《中国小说史略》的影响力。长安行中,他以同样的热情,将《中国小说史略》以及其他作品馈赠在西安认识的青年朋友:
7月20日,“赠李济之《小说史略》上、下二本”。
8月18日,“寄李约之《中国小说史略》二本。寄李级仁《桃色之云》一本”。
8月23日,“上午以《中国小说史略》及《呐喊》各五部寄长安,分赠蔡江澄、段绍岩、王翰芳、昝健行、薛效宽”。这不仅仅是为了《中国小说史略》的传播,也包含着在西安结下的浓浓情谊。
1923年12月11日,《中国小说史略》上卷出版,鲁迅得样书二百本,其中四十五本寄女子师范学校代售,剩余一百五十五本。当月赠常维钧、许季市、俞棻、钱玄同、郁达夫等亲朋好友和北大同仁十三本。1924年赠乔大壮、夏元瑮等友好数本。1924年6月,收到《中国小说史略》下册样书一百本,转女子师范学校代售五十本,赠孙伏园、齐寿山、许钦文等十三本(套)。下册样书剩下三十七本,能以五套赠送西安友朋,足见鲁迅对与他们友情的看重。
然而,从西安返京一月后,鲁迅回想起长安,却用了“栗然”一词。
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他1921年1月所写的《故乡》的开头: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 —— 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1919年12月,鲁迅回到绍兴探亲、搬家,并接母亲与其他家眷到北京。这是一次痛彻心扉的回乡体验——故乡的萧索和农村的破败让他百感交集,心酸失落,所以他发出了惊诧的感叹——“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自此以后,鲁迅再也没有踏上绍兴的土地。
1924年后,他也再没有踏足长安。
这是鲁迅一生中唯一一次西北之行,也是唯一一次内地讲学。他将自己的学术和思想直接传播到西安、陕西乃至西北。
在《故乡》的结尾,鲁迅还想到所谓的“希望”;离开西安时,他已缄默无语了。
如果说鲁迅的绍兴之行更偏向于地理意义上的返乡的话,那么鲁迅的长安行,无疑更侧重于精神意义上的返乡——返归中华民族的精神之乡。时隔不到五年,同样是巨大的失落。这一次,他用了“栗然”一词。
“栗然”里有长安行的舟车劳顿、旅途惊险,有军阀刘镇华的飞扬跋扈,有7月23日晚在西安的“出校游步,践破砌,失足仆地,伤右膝”,有自己抄古碑、读汉唐文章、《关中金石录》以及关注西北文化地理所构建的汉唐想象与西安现实的巨大落差……更“栗然”的,应该是西安“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以至于《杨贵妃》写作计划的破灭。
在理智上,鲁迅当然明白他到的西安已不是汉唐盛世的长安,但巨大的落差还是让他在情感上无法接受,因而才有情绪化的描述。这种理智和情感的矛盾在他的长安想象与长安行之间,未开始即无法调和。再者,在民国西安寻找汉唐气象,为虚构的小说文体寻找真实的印证,本身就是一种胶柱鼓瑟和刻舟求剑的做法。因而,《杨贵妃》的流产是必然的。但这并不等于鲁迅西行长安不见“佳”,没有些许的美好记忆。这从同行的孙伏园的《长安道上》中可以看到,从鲁迅的文字中也可以窥见。
总而言之,鲁迅1924年七八月间的长安行,是交织着期望和失望、收获和失落的文化考古与文学寻根,是有着小惊险与小惊喜的地理考察,是“小说大家”新文学作品的游光扬声,是《中国小说史略》及其中国小说史研究成果的学术普及,也是叠加着颓败印象与美好记忆的文化之旅。
(全文完)
编辑:晓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