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里的童年

文/潘爱英

时令大暑，水泥地面可以煎熟荷包蛋。黄昏的路上人才会多起来，知了在树枝上叫倦了，不再像中午那么聒噪，偶尔听见行人大声地聊家常，才会吱吱几声抗议被打扰了清静。翻过山头的微风揪着荷塘盘旋，赏心悦目的荷花与莲叶匹配的天生美感，时时不小心松了劲，将一阵阵荷香漏向路边，引得更多枝藤活泛起来。

一些花儿便在这个时候打开了心事。荷塘的矮篱笆上，密密缠绕一丝丝嫩绿藤蔓，没有一处补丁，仿佛是双巧手穿插经纬一丝不苟织好的一件绿毛衫。那个通身色系应该还不是绿，只能叫青色。等边三角形的叶子是全株最突出的部分，一枚茶叶大小，唯独每个枝蔓盛放四五朵小如米粒的白花儿显示出了顽强，轻轻盈盈无心将篱笆压变形，没有瓜蒌那么肆意大胆，也没有杠板归那么锋芒毕露，那种和平相处摊开的一片岁月静好，更像一个文静的小姑娘翻开书本静静阅读日月风雨。不注意是看不到藏在叶子间的果实的。果实颜色与叶子与茎无二，挂在枝叶间像个少女的耳环，像个微型的悬钟。只是一枝四五枚花朵，也只结出一个果，这是很奇怪的现象。

圆锥形果实，连着柄的上半部分仿佛有粗粗的毛孔，手指接触时感觉到刺刺的摩擦，下半部直到锥尖又光滑无比，这是造化的神工，损有余而补不足，减少柔弱果子被虫啃鸟食尽的可能。我摘下一颗，像小时候那样手指稍一用力挤压，果子发出轻微的脆响，从两种表面的连接处斩齐裂开，里头两粒褐色种子婴儿似的睁开了惺忪的眼，释放出瓜的清香。果子成熟时应该也是这样裂开落进土壤，经过一个冬天霜雪的历练，默默守候到初夏时节发芽成长。为了一季花开，这守候是那么值得。

我拍了一张图给寓居沿海二十多年的姐姐，让她猜猜是什么。见她说了记忆中一连串的名字都不对，我试图唤醒这个小时候和我一样在田间地头撒野的姑娘的记忆。阳光还未从东山头爬起的夏日一早，我和村里小伙伴便将牛牵到草木丰茂的地方去放，露水会将牛儿肚子一半往下划出湿漉漉的线条，也打湿我的半截裤腿。草藤和蜘蛛网一样，往所有能挂得住的芒叶树枝缭绕。随处可见拇指大的青青果实，我伸手摘下几个搓了搓，果子裂开的同时散发出梨瓜一样的味道。在那个缺少零食的年代，我和小伙伴们一样馋，闻到这样诱人的清香，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偷偷往嘴里塞。果子没有任何甜味，和它的体香很不匹配，吐掉后，还在口腔残存的一股寡淡鲜涩中遗憾，怎么就不能和别的野果一样可以吃呢，这么香却不能吃，太可惜了。之后便只能作为玩具，和小伙伴们摘来同等的数量，比赛谁又多又快捏裂，那如同开木塞酒瓶一样的声音，至今还在我的脑海回响。

姐姐被我提醒后似乎记起来一些，可仍说不出名字。这棵藤草被世代居住在北武夷山下的人们唤作“盒子草”。口音中蕴含太多古汉语音韵的乡人们，“盒”与葛、禾一样，韵母都是“uo”的平、上、去、入音，就像古老戏曲遗留下的念白，原汁原味的腔调为“霍自曹”。盒子草就像这里的孩子普通平常到毫不起眼，傍着茶树枝，依着篱笆，循着古藤，在很久的年代，成为与它一般放养在山河田园的孩童们的玩具。那盒子装着叽叽喳喳童音清脆的乐趣，那黑褐的种子被抛撒到更远的无名角落生根发芽。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