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街巷里的一条鱼

文/ 高涛

我站在三楼的楼梯转角处和同事说话，他突然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东张西望，像是找人。我没太在意，继续和同事说话，他却盯住我看，我问他：你找谁？他反问：不认识我了？我本来就近视，再次眯起眼看他。就在我打量他的过程中，他又说，你真不认识我了？我说，你是谁谁吧？他凄凄一笑：还以为你真不认识我了。

我领他进了我办公室。他一坐下，我便说，你的头发……？他说，我在化疗。我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说得很沮丧，吓我一大跳，我神情陡然紧张起来，说，你别胡说，到底……怎么了？他看我当真了，又说，甭害怕，暂时死不了，心脏有毛病，老毛病了。

他头戴布帽，露在外头的头发全白了，不是灰白，也不是花白，是那种耀眼的白。像北极的雪景，透着一股子冷。这和我两三年前见到的他全然不同。那时候，至少，他没有这么白发，也许夹杂有几根白发，我完全没有印象了。

他是一位写小说的朋友。读过不少书，也写过不少小说。小说很先锋，发表的却寥寥。收到的稿费可想而知。于他而言，这是痛中之痛，他需要钱，那个家，需要钱。

他早些年就下岗了。断断续续，也挣到过一些零零星星的钱。但都是毛毛雨，那个家太干涸了。媳妇找了一份送报纸的活，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还没回家，当然累，到底每月有近两千的收入。女儿上初一，漂亮不说，回回在班上都能考个第一第二的。他说，要不是为了娃，他早就……我说，你千万可不敢乱想，他说，他算想通了，人活着啥啥意思都没有。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打着找工作的旗号出门，一出门就溜进附近的书店，一呆就是一整天，看博尔赫兹，看卡夫卡，看卡佛，看伍尔芙。晚上回到家，又趴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码字。媳妇一躁气，把电脑键盘给砸了。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恨自个儿窝囊。他说，他害了媳妇，也害了女儿。可他又说，他要是不写小说，他还能干啥！

我劝他，还是先把生活料理好，写小说的事情可以缓一缓。他一度也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要重操旧业，去给人家安装上下管道。一再信誓旦旦，再也不写什么狗屁小说。真希望生活为他打开一扇窗，让希望萌发，让阳光铺洒。

再后来，打电话问他工程干得怎么样，他却愤愤地说，那活，就不是咱干的！说实话，听到这话，我暗暗埋怨他，放不下文人的臭架子。他果然会放下小说吗？我到底是怀疑的。

大约一年多后，他再次打来电话，说要去北京参加左岸的文友聚会，问我去不去。可见文学依然还活在他的心里。他到底无法放弃文学，这让我欣慰，也让我心酸。

后来我曾建议他跑摩的，机动，自由，灵活，挣多挣少都是挣。

这次见面才知道他的确在跑摩的。问及情况，他摇摇头，说了一个字：难！我不解，跑摩的有何难的？他说，他几次差点被别人打了。说，就连那些跑摩的，也有自己的地盘，你闯入人家的地盘就得做好挨打的准备。有那么几次，他好不容易拉了几个路程远的乘客，心想可以多挣一点钱，拉到了，人家只一句，没钱！我说，那也不能就算了。他说，不算了还能咋的？那些人搭眼一看就不是啥善茬。他说，别看都是可怜人，恶起来比啥都恶，几乎就是穷凶极恶。他说，这也是社会给逼的，他不怨怪那些同行。

还住原来那地方吗？我问。他说，那地方是他父亲单位的公房，小是小，可毕竟有个栖身之地，前一阵给拆了。住了20年的地方说没有就没有了。他说，他不搬，人家先是断电，再就断水。还能住吗？他说重新租了房，条件不咋样，已经是最便宜的了。他说，以前指望媳妇那不到两千的工资好歹能对付，如今是不行了，光房租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我问他还写小说吗？他说，不写了，早不写了！写那些东西没球用，谁看？他说得很悲壮。

他走了，说还要赶5点前到学校接女儿。他跨上电动摩的，一溜烟就走了，如一条鱼，消失在城市的街巷……

入冬了，天实在冷了许多……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