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见到吴连增老师是在他上海的寓所。
我把妻子做的羊肉抓饭带给他,说:这是从塔城寄来的羊肉,软烂得很,您可以好好吃呢。吴老师笑容可掬,眼睛像博格达峰上的阳光一样灿亮。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是一位身患癌症的老人。吴老师拿出一幅书法,上书“惠风和畅”四个行楷,他说:这是我给你写的,这两年没给别人送过字,你例外呢,也有可能是我今生最后一幅送人的字了。
一九五五年,刚从河北遵化县中毕业的吴连增报名参加了支援新疆建设的队伍。他是在北京站上了西去的列车。
到达新疆后,他和同学即投入乌库公路建设之中。修筑乌库公路,需要穿越山脉、戈壁、沙漠、河流。他们没有固定的宿舍,路修到哪里,地窝子和帐篷就扎在哪里。由于风沙不停歇地刮,饭碗里经常会吹来一些砂粒。(吴老师讲到这里莞尔一笑,毫不在乎的样子。)虽说他小时也经常下地干活,但内地的气候条件不能和新疆相比。夏日,太阳如火般炙烤大地;冬天,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似刀子一样锥刺。艰苦、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于一个走出校门的学生来说无疑是残酷的。也就一年多时间,吴连增捉笔的手心长满了老茧,白皙的皮肤黝黑闪亮。走路的脚步也不像刚踏上戈壁滩那样摇晃不定了!
乌库公路修完之后,他又去五家渠猛进水库挖湖筑坝,这一干又是大半年。火热的生活、基层的磨炼强健了身骨和意志,同时他也发现了壮阔的生产建设运动中涌现着许多可歌可泣的动人事迹。于是,他利用休息时间记录下来,再整理寄给新疆人民广播电台和《新疆日报》以及兵团的《生产战线报》。接下来,工地大喇叭中就播出了吴连增的通讯报道,报纸上也频频出现吴连增采写的文章。再之后,他写的一篇篇小说散文见诸报刊……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十四年之后因在《新疆文学》刊登的短篇小说《司机的妻子》而被下放到刚刚成立的兵团农九师。妻子是跟他一起来新疆的河北学生,跟他去一个更加遥远的地方。
直到一九七九年,吴连增全家从塔城迁回乌鲁木齐,做了《新疆文学》副主编,分管小说创作。1980年代初,新疆文坛“火山爆发”,以边塞派为代表的诗歌创作如岩浆喷涌,杨牧、周涛、章德益三剑客在诗坛上纵横驰骋,红遍全国。而新疆的小说创作就略显苍白,作为分管小说创作的吴连增陷入了沉思……吴连增建议主编评论家陈柏中先生:我们要把中国西部文学的大旗竖起来!这一建议,迅速得到赞成,于是,局限于新疆文学的月刊变成了全国首家省级刊物以“中国”挂名的《中国西部文学》!这杆大旗,使前进路上的战士们有了明确的方向。
董立勃、王刚、刘亮程、少数民族女作家叶尔凯西等青年作者顶破厚厚的冻土层冒了出来。有了这一批小说作者,中国西部文学才能叫响!吴连增也坐上了《中国西部文学》主编的位置。
当了主编,自己的长篇小说创作计划只能搁在一边。退休了,该写东西了,可高血压又来附身,实在是不能伏案耕作了……这是吴连增老师此生最大的一个心结!但儿子却冲了上来,历时十年,几易其稿写就一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疆山》,给我们展现了特殊年代中苏边境发生的一段动人的故事。小说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好评如潮,喜获兵团二等奖。二儿子吴静枫也不闲着了,几年也出版了长篇小说《欲壑》。
今年中秋节前,我回新疆第二天就去看吴老师。是和他喝一顿大酒吗?他喝酒从不要人劝,自个儿倒。他曾给我教过一道菜:牛肉撕成丝,辣椒切成丝,黄瓜切成丝,西红柿切成条,葱姜蒜用热油一泼,加盐香醋搅匀下酒,那口感那味儿真个绝!然而,吴老师走了,再也不可能一起喝酒聊天了……
是要给我找一处房子住吗?当年我到乌市全家没地方住,他带着我南北跑着找房子租,那年月很少有人出租房子的,最后他一个朋友在干休所工作,动用关系把我家安在了那里。现在是房子卖不动,租房更不用发愁了……
吴连增老师就是这样的人,对有困难的人他都倾力帮助,始终对你都是笑着说话,目光虽然如月亮般温柔,但给你的是信任和力量。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