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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范墩子 时间:2024-11-08


文/范墩子


常处山中,就忘了山。一觉醒来,秋光竟罩住了山脊,树叶摇曳着,渐渐发黄,红嘴蓝鹊又回来了,站在树梢上,一声不响。我捡拾落叶下来时,山路上站着一只松鼠,它抬起前爪,盯着我看。它在想什么呢?我又惊又喜,以同样深情的目光看它,它忽一下就消失在灌木里了。这时,云雾在我身后滚动,天色昏黑,估摸要下雨,就加紧脚步往回走。未到太峪村,雨就落开了。不一会儿,山间迷蒙一片,山顶被云雾罩实了,雨声潇潇,山林阒寥,树丛更幽深了,身后有山民顶着竹篮往回跑,雨越下越大了。
  寒露一过,雨水就多,近来气温骤降,几乎天天有雨,秋虫也少了。山雨虽急,但不似平原上的雨,噼啪噼啪,响动那么大,山雨绵绵,落在树梢,倒让人生怀古之思。秋叶厚,但已见暮气,它在山雨里起起伏伏,摇摇晃晃,做最后的挣扎,显然还不想了结这寂寥的一生。昨夜靠在窗前,伴着雨声,读孙犁劫后文集,如痴如醉,竟到后半夜。我以为是语言也被淋了山雨,变得清凉舒适,朴素明了,孙犁的文章,就适合在这种环境里读。好的散文,能让人如归山野,雨打青蓑衣,斜雨无须归,让人嗅得到秋声,被雨声围裹。
  山夜枯坐,或读书,或校稿,只闻雨声嘈嘈,秋虫唧唧,瞭不见云雾,窗前树影婆娑,雨打栾叶,声音凄切。那日雨夜校散文书稿,忽见阳台和纱窗上伏有许多绿盲蝽,从小就怕这些虫子,但不知为何,当时竟心生喜爱,觉得它们是陪着我夜读,暗暗观望人世悲欢哩。就没有管,放任它们乱跑。几日后再看,有的仰面躺在地上,不动了,有的虽趴在窗上,一触就掉落在地,都被冻死了。原来在这冷冷的山雨里,虫子率先感知着季节的变化,在经历着一生中最为盛大的死亡仪式。在它们那里,死亡并不高深,一如朴素的日常。
  想到很小的时候,到秋上,雨季一来,灶房就漏雨,我妈在木案、灶台和地上,摆满了盆盆罐罐。她一出门,我就站在灶房门口,盯着从屋顶落下的雨滴暗自哭泣,雨再大时,后院的猪也哼哼起来,那般场景,让我体味到一种无助,一种在身体里汩汩涌动的孤独。灶房拆除前,我吃饭都不香。后来我爸带人推倒厨房的墙面时,我站在一旁,痴痴地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至今,儿时的雨水,似乎未曾止歇,仍在我的梦里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刚住进山里时,情绪低落,感到寂寞,写作找不到状态,无缘无故给自己发脾气,山雨就来了,后来我才悟透,那是山神派遣山雨来抚慰我的心。我静卧床榻,听着雨声,心渐渐平静下来,顺着山雨的节拍,木木地回响。我是在雨夜走进山的灵魂的,山雨洗掉了我身上的浮躁气,也让我在黛青的山影里听到了秦岭的心跳。我成了桂树,成了远离鸟群的麻雀,在山间淋雨,在太乙河畔沉思、做梦。读烦了,写累了,就站在窗前看山,山也睁开苍老的双眸,给我讲述被人们遗忘了的故事。我听着,咀嚼着。山轻轻抚摸我的脑袋。
  山说:“热闹的,终会散去。终南山有古城的梦,有伤心的岁月,有我们曾经的绝望,都在雨中死去,都将成为草木,成为泥土。”
  我说:“我常找不见自己,我背负着旷远的失落,我喘不过气。站在柏油路上,在落日巨大的红光里,我不知所措,不知该往哪里去。”
  山说:“像野草那般蓄力,抽芽,活着,再枯去。死亡才是我们的故乡,寂静才是我们的日常。吸收着养分,就是活着全部的意义。”
  有许多年,我深感困顿,似被卷进蛛网,动弹不得。在城市游走,像忘了归途的孤魂野鬼,郁郁寡欢,意志消沉。渴望回到故乡,又惧怕故乡;渴盼听到乡音,又惧怕乡音。在城墙脚下,在潏河边,在香积寺的古塔旁,在柳青墓地,在大明宫,我多次面朝苍天,掩面落泪。我渴望逃离,又无处逃离。直到在山里听懂了山语,在含混不清的山语里辨明了神语,那悬空已久的心才落了地。原来故乡就在雨声中,就在繁密的灌木里。笔下开始有风拂过,有了星辰和鸟鸣。每当山里落雨,心里就有一种童年时围坐火炉前的亲切感受。
  雨夜读稿,是在读雨,更是在读神,读遥远的历史,读当下,读过往,读逝去的生灵。在苦味的语言里寻找生命,在茫茫白雾里反省自我,愈读山雨愈大愈混沌,愈读自我的身影愈渺小。我是孙犁笔下的白蜡树、石榴、丝瓜、瓜蒌或灰菜,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进入幻境。我不仅是我,身上长出细小的枝叶,弯弯曲曲,直插夜空,一支秃笔,被草香遮掩,写的是生活,是人情冷暖,是世态炎凉,是悲是喜,是风是雨。知我者,可是树梢瑟瑟发抖的鸟雀?
  从渭北,到太乙,一路走,一路记,走走停停,多回跌倒。泥潭里挣扎,站起又倒下,倒下又站起,受着精神的磨难,不曾停歇。寂寞地写,寂寞地活,寂寞地等待隆冬里的大雪。那日在山头,落日悬空,孤烟浮动,整个青山在我身后消隐,我迎风立在巨石上,展开双臂,人亦在风中消逝。
  雨中步入河滩,小路泥泞,田畔草色青青,一年蓬娇羞地躲在树后,河水清浅,秋光昏暗,水声冷冷的。枯叶淤积在两岸,红黄交错,宛若一幅现代派油画作品,往开阔处走,偶能听到蛐蛐的叫声。村庄东头,是开垦的田地,有农夫披着雨衣正在挖红薯。野猫藏在草丛里,不时喵喵几声,朝村里蹿去,在地上留下连串的脚印。我孤立地头,冷风拂面,想起许多的往事,心神怅惘,朝北去的河水无力地叹气。此般情景,似曾出现过,是梦还是童年的记忆?
  山里住久了,就好秋声,好山雨。秋声萧瑟,红叶蹁跹,最引乡思。山雨如梦,觉醒秋走,萋萋秋草,覆盖山野,让人从世俗抽身,体味到山的本真。到深秋,我习惯打开客厅窗户,放秋虫飞入,给它们一块藏身之地,伴我夜读,伴我入梦。它们落在我的书架上、窗帘上、茶几上、墙壁上,看到它们,就觉得它们是这个季节的哲学家,在深思,在悟道,在啜泣,在凝视,在感受时间。它们以死亡这种决绝的方式,告诉世人,谁都没有资格沉沦。
  天微亮时,山里又冷清了些,鸟声又沉闷了些,云雾褪去,寒气袭来,心境依然忧悒,昨夜的不安被秋风卷走。山雨还在落,梦湿湿的。


编辑:晓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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