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扫盲”

文/徐岳

我俩在哑柏中学办完婚事，妻第二天就回生产队劳动了。

我们两地分居，虽说多有不便，但因为还有一个盼头，也就不太在意什么“不便”了。妻子本是西安远东公司的工人，是“国家困难时期”响应号召回乡的，并发有“回乡证”，说渡过困难时期再返厂；又说若遇国家招工，还有优先权。三年后国家形势确实好转了，“回乡证”上的话妻子也没忘。然而她的记忆却是没有用的，因为我们不会“走后门”，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

三年后，我们有了女儿，五年后有了大儿子，十年后有了小儿子。那张纸片片“回乡证”让她当垃圾早都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孰料1979年，省作协要调我去，我说，我去可以，农村还有一个老婆三个娃咋办？我知道农村户口要转商品粮比登天还难，莫料他们说，一年后给你调来。

这话倒兑现了。且是一个半夜三更刚开会决定后就登门告诉我的，足见其之何等不易。新的麻烦来了。我当时60多块钱的工资，要在西安市养活五口之家,其中还有一小、两中三个学生，生活太紧扎了！我想给妻子找个挣钱的活路，但因进城时间太短，工厂里没熟人，其他方面也两眼墨黑。咋办？那就找找同行贾平凹吧。虽然他也无职无权，但和他打交道长了，特别是有一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我还在岐山文化馆工作，因“文革”停刊后刚刚复刊的《延河》在东木头市办公，为培养我，借调我到评论组看稿。一天，出版社编辑贾平凹来找我，把我叫到院子小声说，他想出一本儿童小说集子，问我送哪个出版社好。我当即建议他送北京的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因为我头天在编辑部办公室桌上看到该社一封来信，说他们社已恢复了工作。这不正需要稿件吗？再说人家牌子也亮。平凹立即问地址在哪。我说，我给你去查。不一会儿，他就拿着我写了地址的纸条回去了。借调三月期满后我也离开《延河》，回到岐山。大约过了一年多，我来西安出差，有朋友拿出平凹送的新书《兵娃》叫我看。我一看是中少社出的，当晚就去北大街找到平凹，见他住着个又窄又小的怪房子，室内东西两侧各有个高台台，台上铺着废弃的五合板片片，板上再支了桌子。他望着我一脸疑惑笑笑说，这是个厕所！不过一老没有用过。我改造了一下，图清静哩！“清静”二字打动了我。是呀，其妻俊芳远在商州，子女更是一个遥远的梦。唯有他像一粒花生米，埋在阴暗的沙土里生长。“清静”该多好啊！我噢了一下，贸然就问：你咋给我不送书？他很快拿出一个褐色硬皮本子揭开说，你来看我的赠书名单，第一个是我父亲，第二个就是你。够朋友！我一下无语了。

谁知这一晃就是两三年。他已住到了南院门。

那么这次我有难事，也就不能不想起他，起码他能给我出出主意。退一步，用哑柏人的话说，“不借面还把升子挡下不成！”莫料他听了我的诉求就问，你爱人能登记稿件不？我说，没问题（其实我心里还有点虚）。他说，明天到莲花池来，这里办了个创作学习班，需要个登记稿件的，一月30元。我一听乐了，有这个添补，我的生活不发愁了！

说实在话，妻子只上过三年小学，在远东公司当过三年钳工，又回到农业社拉架子车18年，早年识的那两毛裢口袋斗大的字早跟着架子车轮轮丢得没踪没影了。所以，当妻听了我给她找的工作后，又高兴又发愁。我说不愁不愁，这事太好干了！登记稿件就是登记个姓名、地址和文章题目这三项。字嘛，你看他怎么写，你就怎么写，照猫画虎就行，认得不认得都无所谓。妻又问，有些字太难认难写，我实在“画”不了咋办？我说，这更简单了！你上班时提个布口袋，如碰到特别繁难的麻缠字，你就把信封随时装进口袋里，下班时提回来我教你，行了吧？妻一听又高兴了，说，这办法好。不然老问别人，太丢人了！大约有半年时间，下班后，妻的口袋里常常是空的，我从她说话的口气里，感到信封上的字每每会唤起她沉睡的记忆。看来她已不太需要依赖我了。所以当我夸她已经“扫盲”了时，她却很反感，好像我这话贬低了她。妻尽管这么勤奋努力，尽管信封上人名地名字又多生僻，然而她已能适应这工作了。不料一天上午10点多，她却提前回来了，神情不像平常回来那么乐观。我本要给她一个惊喜，又怕她有啥意外，也就暂时把话压在肚子里。我问，咋没到下班时间就回来了？她说，今天一到，我就感到有点奇怪，不见我的稿件登记本子了，问谁谁摇头。一会儿，某某来了，他说，你不用找了，你现在就走人，另有人要来登记。这真是晴天霹雳！我硬着头皮问，下班时再走行不行？人家说，不行！你就去办手续，立马走人！我接受不了他这生硬态度，就问，我做错了什么事吗？他脸挺得平平地说，你想多了，只需要你腾出这个位子就行。我气得给自个儿在心里说，昨晚咋梦了这么个瞎瞎睡梦？……

妻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又给自家宽心，笑着说，这个月上了20多天班，却领了一月工资，占了个大便宜！你啥时碰见平凹要给道个谢。

噢……原来是这么一桩小事。我放心了，也笑笑说，你占的大便宜不是那个，是你又挣了钱又“扫”了“盲”！这下可了不得啊！已有人叫你上班呢！

妻惊得瞪大眼睛问，真的吗？谁？

我说，谁？作协新成立的劳司在大门口要开个书店，早上你刚走，闫经理就来说，叫嫂子不要跑那么远上班了，把手续赶快给人家一交，咱后天开业哩，她来书店当营业员。月薪35，可以吧？我半开玩笑地说，“瞌睡遇上了枕头，还多了5块钱，有啥麻达？”正想去办公室给你打电话，你可回来了。

妻子听完我这一番话兴奋得几乎手舞足蹈，说多亏人家上午硬要我把手续办了。嘿……我昨晚咋梦了这么好个睡梦！

我说，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从今天起要跟我学算盘哩！卖书可不是登记稿件，只要认得字就行，还要会算账哩！妻笑得十分开心，你老是小瞧我，17岁那年进远东公司时，我已在乡下供销社当营业员呢！我说，哈哈！你给人腾了个凳子，人给你端来个椅子。用哑柏人的老话，人在世上多行善，行善自有神仙保！

编辑：大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