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花开了

文/黎盛勇

东城门外的人，把护城河叫海濠子。民国年间，外乡户搬来的多了，海濠子上架了道丈二宽的石板桥。过海濠子往东，就成了一条里把路长的对面街，唤作东关。东关街上，几十年来，人家全变开铺子做生意的坐商。路边上，又有自城郊上城摆地摊卖各种小菜、山野菜的，成了个菜市。街上，从西往东数，南边第四家，是卖甜酒、豆豉的谭木匠。北边第三家，原是开亚东客栈的老张家。

每天早上，街上熙来攘往的，满是人头。人声、车声，微信收钱包到账声，是一满片的响声。

街上的老门老户，有的把张老太太叫伯娘，有的把她叫张婆，有的把她叫姑奶，有的把她叫太太。都知道她家不大的后院里，有一株高出屋脊的石榴树。自阴历的三月半间起，红瓷瓶样的石榴花就开了，花会一直开到秋天去。石榴树长在东南墙根里，七扭八拐的，树身像根有了年岁的古藤。石榴树的苗子是张老太太年轻逃荒时，由老家河南一路千辛万苦盘摊子好容易才带来的——出后门仰头看，树是青枝绿叶的，花是一色儿彤红的。这也就不消说的，张老太太蛮心疼她这宝贝石榴树的了。每年晚秋，待石榴熟透了，老太太照例会请对门邻居谭木匠小心地摘下果子，招回来自己的家人和邻居，叫每家都拿几个回去“尝新”。她总还要重三遍四说：“旧社会的苗子，新社会的果子。”

东关人把租房给人叫“写”。老太太家临街的两间木板门面房，在整条街上，独独是没有写出去的。她说，倒不是她手头不缺钱花，是她平日没事，好望门口的街道，望人来车往，望熟人常来走动，望老亲故旧的，三不知儿的到家来坐坐，拉拉人老几辈子的家常……

堂屋的中堂画下，永远放着一张说不清是甚老木头，芝麻酱色的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有一把雕刻蝙蝠寿桃图案的太师椅。桌上的冰铁茶盘里，坐着一把白胎水红牡丹花图案的景德镇瓷质的老茶壶。茶壶周围，是六只倒扣着的青花瓷侈口小茶杯。她家堂屋里，除了供人坐的木靠背椅子多，东墙下还有条长长的旧式的琴凳可坐。她每天早起，雷打不动的，都要亲手洗刷干净那把瓷茶壶，泡一壶热茶。那是她要招待过往熟人熟客的。桌上，必定还放有一包价钱不菲的纸烟，一个打火机。来客人了，她还会捧出一个塑料的瓜子盒。

老太太一头稀疏的银发，面色白皙，戴着金边老花镜，一身衣服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多年来，她习惯搭一把靠背木椅子——不下雨的天气，她坐阶檐下。下雨天，椅子则放在门坎里面——她手纳着鞋底儿、袜底儿。她不时抬起头。车水马龙的街道，她看着畅快；跟熟人聊些家长里短，她图混个心焦。

她儿女多，孙子、重孙子自然是多。小的们都另住新楼房去了，只是轮流着每天都有人回家值夜班，陪她住。她则留守老屋，从不挪动半步。旧房子也不准人翻修改造，尤其那些旧家伙什，纵然看着是破烂得没啥用场了，也一件都不准人扔。

年复一年的，她都在给每个孙子的孩子、外甥子的孩子做布鞋。用她的话说，一是混个手不空闲，二是要留个遗念儿。

这位精明和善的老人，娘家本姓唐，原籍湖北武昌府蒲圻县，从小是童养媳，被逃难的婆家卖到河南商丘府夏邑县张家。民国三十一年河南遭大灾，随丈夫辗转流落到了陕西省兴安府平利县。老太太不认得字，口里说的地名，都还是依着那老旧的叫法。

他们家的房子是梁架式的，两间木板门面，后面一个小院子。早年，她家开着一间名叫亚东客栈的栈房，她是里外当家的老板娘。听街上年轻时候专干挑脚的符老麻子说，亚东客栈，吃住一天七角钱，价钱最是便宜，白米饭管饱，菜味道好，远近有名。在老东门外街上，她张家的人缘、口碑，都是呱呱叫的，一些儿不假。人都眼羡她好福分，儿女都有用。老太太跟人说，她都是用她过去受磨难的过场，教子女的。她常挂在嘴边的口前话是：“如今社会好，你都要听党话！”

邻居们都清楚她的家事：新社会公私合营后，老头到了国营食堂，接着操厨，直到退休。大女儿，也是门里厨师。大儿子学习好，是她这条街上开天辟地第一号考取大学的，读的是武功农学院，毕业后响应号召，支援新疆。在新疆科委工作。最后，听说官至自治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还曾经挂职北京市副市长。二儿子念到高中，工作在安康地区制药厂，是配药方的技师。三儿子，初中毕业应征入伍，在河北秦皇岛，当的是海军。在部队当文书，入党提干，转业到地方，领导上安排到保密性质的长途电话话务班，当班长，后来当到邮电局工会主席。二女儿，是穿制服的县检察官。幺姑娘，是城关镇的公务员，人家都喊叫她是张主任。孙子里头，有当大学教授的，也有当局长的。用老太太的话，她一屋里的人，都跟她后院的石榴花一样，红彤彤是吃党饭的。

这会儿你去看，老太太一定是坐在门口纳她的鞋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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