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床铺对着阳台的窗。窗帘滑轨比窗子短一截,一到晚上,血色方形天空像新鲜伤口,未来得及包扎,暴露在漆黑寂静的空气里。
凌晨一点以后,宿舍管道里的水流声清晰可辨。有时像贝壳串起的风铃,在海风的吹拂下相互碰撞,清脆悦耳;有时,水流渐缓,淌过管壁,好似灶台里燃烧的柴火,水分迅速蒸发,干燥的木头被炙热的火焰烘烤,木质纤维断裂,迸发出的声响。那是热烈的声音,噼里啪啦,却没有一丝暖意。连绵的阴雨天,给断了暖气的北方带来了难得的阴冷,楼下的桃树在前几日的暖阳天里开得正盛,每个路过的人都要为她停下脚步。随意选一朵,对焦、按下快门,都能得到一张满意的照片。粉嫩娇艳的桃花禁不住雨水,花瓣一片片沉沉垂下,重重摔落。地面上薄薄一层,被雨水混着污泥杂质的鞋底,深一脚,浅一脚踩得稀烂。
隔壁宿舍的女生也会失眠,凌晨两点,生锈的水龙头被用力拧动,尖锐刺耳,水一股脑地喷涌出来,“啪啦啪啦”,高高低低拍打着塑料盆,溅起的水花大概弄湿了女生的睡衣下摆,打湿了地面。于是她迅速将水调小,一阵洗漱声过后,又重新陷入沉寂。
凌晨两点以后,马路上的汽车疾驰而过,司机完全不用担心车轮压过水坑时飞溅的污水会弄脏路边行人的衣裳。不知一公里外的不夜城是怎样一番景象,当围在喷泉水池边尖声嘶叫的游客回到宾馆,直播了一整晚的歌手哑着嗓子拖着音响回家,浑身涂满颜料、假扮雕塑的表演者终于可以随意眨眼,舞台上衣袂飘飞、婀娜多姿的女人也可以卸妆休息,只剩五彩斑斓的灯光,照射到很远的地方,规律地交替变换……绕过迎面牵手走来的情侣,穿梭在结伴而行的队伍里,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边忍不住对周遭熙攘喧闹的人群心生艳羡,一边又跟胆小鬼似的,惊恐地四处逃窜。
空荡荡的街道上,偶尔会有三五个年轻人路过。他们肆意嚎叫,放声大笑,或是唱着不着调的网络红歌,白天淹没在繁华喧闹里的声音被空前放大,他们贪婪地占领了这片寂静的街道,好像一群胜利者,征服了人群和噪音,占领了整座城市。
等到天蒙蒙亮,短暂沉睡的城市被远近交替的车鸣声唤醒,校门口的早餐店就该掀起卷帘门,摆摊营业了。身材壮实的师傅半裸上身,油光锃亮的大肚皮撑开黑色大短裤的松紧腰带,脚踩拖鞋,站在一口热气逼人的油锅前。他将面板上黏糊糊的白色面团抻成条状,然后迅速将它滑进油锅里,待它膨松成金黄色,再将它捞出,放在铁架上滤掉多余油分。这时来的客人就能吃上一口热乎的、外酥里韧的油条。旁边还有一个手脚麻利的小伙配合着他,给骑着电瓶车挤在狭窄的非机动车道上的顾客快速装上早餐。其他被挡着道的骑行者则不耐烦地长按着喇叭。
我在下铺躺着,一动不动,凝视着这世界,外界的声音被愈发震耳的心脏跳动声淹没。和所有此时此刻与我处在同一时区的人一样,我失着再普通不过的眠。
书桌上悬挂的台灯,照亮了一方尘埃颗粒,有几粒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毫无轨迹可循,慢悠悠向上飘移,最终吸附在灯管表面,直到所有漂浮的尘埃颗粒都找到了各自的栖息地,静静待在原地,待在我一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天空的血色被冲淡,渐渐发亮发灰,灯被熄灭,才听到它们轻声说着迟来的——晚安。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