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死了,无儿无女,坟前大约是冷清的。
他可能也乐见这样,毕竟一人洒脱惯了,倒落个清静。
九爷姓孙,大名叫“孙×轩”,可村人都叫他孙二狗。半大孩子围着他喊“二狗”,他也不恼,只是笑,却唯独不允我这般叫他,让我喊他“九爷”。
我最初见他时,他正下象棋。我此前听过,暗道他是个性格孤僻的古怪老头,没人愿意到他跟前去,更别说与他对弈。
“后生!”他大约看见我了,冲我笑笑,“你可会下些象棋?”我本是不愿理会的,可那人笑容不似作假,竟是令我有些如沐春风,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他是在走棋谱的,当下便指着一枚棋子问我:“孤将无士,然对岸士卒乌合成众,当何如?”
我自诩微通此道,却是被问住了,“这哪里可解?分明死局!”
“呵,后生,这自然是死局,士卒虽蒙昧不可,三人成虎,这老将再怎样运筹帷幄,智计卓绝,也逃不脱……”
联想到他的处境,我觉得他话里有话,还欲细听,他却戛然而止了。
他似乎是想看我如何评价,但我仍想听,便故意激他:“那老将于开局时,三军严正,好不威风,可曾想到如今这般处境?”
他猛盯着我,双目炯炯。又衰颓起来。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也不看我:“后生,你可像极了那时候的我啊!血气渐盛,不可一世……”
“我会像你?”我认为这老头在侮辱我,开始回语反讽,“然后我会落得这般田地,连抽烟也要捡人的烟屁股抽?”
“后生……你,你……”他似乎被我说中了痛处,一时也仅能说出个“你”字。
我见他着实痛苦,也暗自骂声“不该”,说声“抱歉”,转身一路跑了回去。
九爷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祖上出过举人,家人也曾富足,村里老辈人传九爷父亲是极爱读书之人,到了他这儿,突遭变故,他初小尚未读完,父母就撒手人寰,从小一人孤苦地品尝着生活的辛酸艰难。“大跃进”时期(1958年左右),招工进了西安城,好日子似乎总有些短,1965年左右又回到村里务农,不知为什么,九爷终其一生也没带回个九奶奶,或许是因为父母早亡,没人经管抑或他早已看清这人间的无常离合……他宁愿一人。
夜里,我辗转反侧,想起此前乡邻所传九爷这悲剧一生,心生悔意:他是个苦命人,我为何又要伤口撒盐。
翌日一早,我便去登门道歉,一推门,他竟在写字,笔墨纸砚,皆是上等。我心情复杂,因为眼前景象告诉我,我昨日羞辱的,是个宁愿抽烟屁股也要买纸笔的读书人。
偌大一张宣纸,仅写了一“剑”字,且唯独立刀那一笔,笔墨丹青皆作刀锋,凌厉之气似要跃出纸面,斩尽天下。
“后生,你以后若是喊我声九爷,这幅字画所蕴,我便统统教予你,如何?”……后来我便喊他九爷了,他又找出一柄桃木剑,说是祖上所传,赠予我是因与我看对眼了。
……
“汪!唔汪!”思绪正浓,两条野狗兀地蹿了出来,冲我狂吠。
那犬怒目圆睁,像极了九爷。
我又倒了一碗酒,自抿了些,其余都洒向这两条野狗。
这两头畜牲大约是成了精,闻见酒味,竟是发了疯似的舔舐起来。
“两狗……呵,二狗,九爷,真的是你么?”
白酒后劲很大,我虽饮不多,此时却已是恍惚了……
寒风吹得人直哆嗦,我又不禁呷了一口酒,喃喃自语。此时我想起了余光中的《寻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是半个盛唐……
九爷坟前的荒草疯长,深秋的风过早凛冽,我为九爷倒满三杯:九爷,以我不才,竟以高考之门遨游高新技术海洋,我是何等幸运而又幸福,您送我的,不仅仅是一枚剑;您教我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剑”字,而是一种活着的气性。练剑就是练气,这气有攀登凛然之气,是冲破“卡脖子”之气;也有安然自得之气,是活得通透怡乐之气。只有把这“剑”气练好了,无论我们身处何处,我们境遇如何,我们——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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