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心底生了火似的,烧烤得周身难受。难受是无言的电流,自由滚动,紧紧控制了各路神经。神经长了嘴,不断提醒和催促我,找个机会,去看灰灰吧。
对,去看灰灰。只要一放假,我背上行囊,回老家去。
坐公交,倒地铁,再坐公交,转县际汽车,再坐上回村的小面包车。
车子在马路上飞驰,我的心也飞了起来。灰灰定在村口等我,绕着大槐树跑,睁着可爱的圆溜溜的眼睛,欢快地上蹿下跳,迎接我。一年多以来,我回家,它每次如此,我已习惯了它的热情。每次我一到村口,一个乡亲朝灰灰高声喊,灰灰快看,谁回来了!话音未落,灰灰早已跑到我跟前,围着我转着跳着蹭着叫着,忙乎个不停。它亲热的模样儿,向在场的所有人证明,期盼的亲人回来了,它等了很久很久了……
我想着灰灰,窗外一道道风景快速向后退去,一直后退到了村口两棵参天的大槐树边,风景牢牢锁定了。
我下了车,双脚踏上生我养我的土地,闻见路边的花草清香和泥土腥味,心情的复杂只能用百感交集四个字来形容了。村口的大槐树开花了,成群的蜂子团在树上,热闹着自己的热闹。在我印象里,村口永远是热闹的,永远有一群村民聚会,说着什么比划着什么,也不乏打麻将玩纸牌的。
村口,始终充溢着属于这片土地的温暖气息。
这次,我没看见灰灰。我习惯性地张望,希望看到灰灰朝我眨眼。一位大妈说,别找了,灰灰不会来了。我的心,瞬间沉甸甸了,装满了石头似的,下坠,再下坠,仿佛钻入地下去,要找寻可爱的灰灰。
灰灰再也不会来了,是事实。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朝家里走去,到了家门口,还在张望。往后,再没有谁如此虔诚热情地到村口迎接我了,没有谁会围着我转着跳着蹭着叫着了,没有了,不会再有了,路口,家门口,唯有我的惆怅和失落。
前院的葡萄园、菜园,院后的杏园、梨园,我逐一转了个遍。最后站在后院拳头粗的杏树下,不动了。杏树叶子青绿绿的,在阳光下泛着绿荧荧的光,我呆呆地站着,望着一缕缕从树叶上反射的光线,双眼刺痛了,很酸楚。
树下,埋着灰灰。
父母有些莫名其妙,走过来问我是怎么了,一回家站在后院树下,想啥事儿呢?我没吭气,默默地随父母进了院子。家母细心,观察我。我理解她的意思,说,没事,想灰灰了。母亲说,以为啥事呢,咋不想我呢。我说,想家里所有人。
灰灰来我家时,大约半岁。刚进家门,可怜瘦小的它,令家母心疼不已,家父特意订了牛奶,姐每顿一勺一勺地喂。姐专门给它布置了温暖舒适的住处,精心照料,唯恐它有什么闪失。在家人的关心下,可怜的被人遗弃的小家伙,渐渐精神了,也有了活力。几个月后,它精力充沛,浑身透着精灵劲。一家人喜欢得不行,每天不是这个摸摸,就是那个抱抱。灰灰成了受宠的宝贝,家人出门进门,都喊一声,傻蛋,在哪儿呢?
我见灰灰时,它已是上蹦下跳不安分的小家伙了。第一次见到我,它扑了过来,好像早认识一样,围着我转着叫着,用小脑袋不停地在我身上磨来蹭去。我缺少热情,毕竟是初次见面,有些生疏,不停躲着它,偶尔呵斥它几句,让它离我远点。它不理,照旧往我跟前凑。家父说,它喜欢你,你这样干啥?它还没名呢,给起个吧。我见它灰不溜秋,讨好我的姿态,还不时斜眼瞅我,嘴里含混地哼唧。说实话,我有些不大喜欢它,随口说,叫灰灰吧。家父家母认为好。姐说虽没个性,却叫着顺口。家父第一个叫,灰灰。灰灰喜得直跳,嗯嗯着。有了名字的它,更是让家人喜欢,不停地叫,灰灰。灰灰更欢实了,又跳又跑。它本是我们家的一员,如今有了正式名儿,更没人把它当一只狗儿待了。
家母见它不停地捣乱,指责开了,狗儿啊和孩子一样,不能惯着,是个人来疯!我批评它,灰灰,别讨人嫌好吗?乖乖的。我说这话时,声音是温柔的,哄小孩子一样。出乎意料地,它不闹了,蹦着跑到我跟前,端端地坐在我对面,亲近地望着我,两只耳朵竖起,尾巴在地上打着圈儿。我发现它很漂亮,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狗,不,是一个非常帅气的小男孩。没人拿它当狗儿看,这个有灵性的淘气的家伙,是我的家人。我来回抚摸它的小脑袋,教育它要听话,不要太捣蛋。它双耳顺着我的手伏贴在脑顶上,陶醉地眯了双眼,很乖巧,很温顺,尾巴摇得更欢了,扬起了一圈尘土,仿佛它和我建立了自己的王国,烟尘四起,以示庆贺。我和它的默契,于悄然中建立了。
灰灰名叫灰灰,却长着一身黄亮亮的毛发,像头精神抖擞的金毛狮子。
我和灰灰友情的进一步加深,源于一次上山。
那天,天气特别好,典型的农村自然风光的好,不属于城市的天地。早饭后,我说去爬山,谁跟我去呀?家人没一个响应。家母阻挡我,爬啥山呀,自小在山边长大,有啥稀罕的。家父不表态,由着我。这时,灰灰跑到我跟前,仰着头轻声叫着,不停地摇尾,小脑袋在我脚面和裤边来回地蹭。我说,灰灰,陪我去吗?它哼哼了几声,说,去,去。姐说,灰灰想出去撒野,野外亮敞,你们去吧。
我俩高兴地出了门,沿田间小径朝后山走去。灰灰一会儿跑前一会儿拉后,欢快不已,嘴里不停地哼哼着,耳朵一前一后自由地摆着。
灰灰,你唱歌呢?
嗯嗯。
大声唱,好吗?
嗯嗯。
灰灰的声音高了起来,伴随着蜜蜂的嗡嗡声,节奏和谐又悦耳。我听着,高兴地笑了,加快了步伐。灰灰随着我的步子,仰着头,快乐地哼哼着。时尔,它加快脚步,跑到我前面去,走一段后转过头,直直地蹲在路中间,定定地望着我。等我近前来,它站起身,又撒腿朝前跑了。我高兴极了,有了赛跑的意识。我追着它跑了起来。不料,我踏进小土坑,脚扭了。啊呦!我叫了一声,疼痛地坐在了地上。灰灰转头,一看我坐在地上,痛苦的样子,连忙跑了过来,嘴里哼哼着,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说,不小心,踩坑里,脚扭了。它低下头,难过了,犯错一样。我说,灰灰,帮我找根棍子来,咱今儿上不了山了,只好回家。灰灰一听,哼哼了几声,扭身朝家里方向跑去。我疑惑,它懂我的意思吗?
不到十分钟,灰灰跑回来了,嘴里噙着一根木棍,不粗不细,正好适合我拄。它将木棍放在我面前,眼睛流露出愧疚和不安。它真诚的愧色,尤其是融于愧色里的眼光是那么正气,那么友善,那么纯粹,那么不安,让我鼻子发酸,差点落下泪来。
我艰难地起身,拄着木棍,一瘸一拐往家里走。灰灰陪在我左右,闷闷不乐,没有了欢快的跳跃,也没有了自由的歌声,默默地走着,一言不发。
那次离开前,我特意给灰灰洗了一个澡。它害怕地直打哆嗦,不敢踏进水里,嘴里哼哼着,害怕,害怕呀。我劝慰它,要讲卫生,要不然,身上长虫子,会生病。它信任地看我一眼,很听话,先是前双脚怯怯地进了水里,随后放进后双脚,安然地躺下,闭上双眼,任我给它洗。洗完澡后,灰灰更是可爱了,很清爽,很帅气。我逗它,抱它。它怔怔地看我,眼里竟流出一股子泪水来。
灰灰和我感情日益深厚,只要听到我回家的电话,就早早独自跑到村口迎接我。我一进家门,家母唠叨开了,看灰灰,张狂成啥了,活脱脱的人来疯!它为了表达无比的欢欣,尽情撒欢,不是撞到这儿就是碰到那儿,切里咣啷,引来家里一阵一阵的脆响,伴随着一声一声的埋怨。我替灰灰说话,它不懂事,我们难道不懂事了?怨它做啥?它是见了我高兴嘛。家父说,灰灰懂人话哩,一听你的电话说要回家,它撒腿就往村口跑,连早饭也没吃。我一听,感动地朝灰灰望去。它不好意思起来,哼哼着,扭过头去。我心头一热,随手丢给它一个白白的大馒头,说,快吃,别饿坏了。它一口接住,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汇报工作一样,昂着头,朝我摇尾巴,等我奖励。我从包里掏出一盒饼干,给它取了几块,算是额外的补偿。灰灰吃了饼干,有了骄傲感,雄赳赳地站在门口朝过路的村人叫着,高调宣扬,我吃饼干啦,我吃饼干啦。村人笑着说,灰灰吃好的了吧,这么高兴的!我听了直笑。灰灰通人性,喜欢听人夸奖。
下午时分,我坐在门前,灰灰卧在我脚边。天空飘着朵朵云彩,天地被粉红包裹了。我想散步,对灰灰说,转转,去不?灰灰突地站起,哼着答应,去,去。我和灰灰边转边看,竟然转到了村边,走到一大片玉米地边上。我看到了一个个饱满的玉米棒子,眼馋了,想掰几个。可这不是我家的田地,不能偷别人的。怎么办?我绕着路,朝我家地里走去。
我掰了六个玉米棒子,准备回家,一转头,却不见了灰灰。灰灰,你在哪儿?我要回家了!我四望,不见它踪影。我又喊,灰灰,你再不出来,我走了啊,还是不见它踪影。我急了,眼见太阳落了山,西天的最后一朵云霞慢慢褪去。一转身,灰灰蹲坐在我后面,定定地看着我。灰灰,你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为你担心哪!我过去,朝它吼起来。灰灰定定地望着我,忽然,它眼里流出一股子泪来,深深地低下头,在我的脚上来回摩蹭,轻声哼哼着。
那次,我离开家时,灰灰送我到村口。以前没有过,唯那次它咬着我的裙边,低声哼哼着,就是不松嘴。村人说,你干脆把灰灰带走得了,如今兴养狗呢。我说,不,老家环境好,再说了,灰灰应该长在大自然环境中,才是适合它的地方。最后,我坚决地推开了它,上了车。车启动了,我看见灰灰痴痴地站在原地,没有一点表情,一下子没了精神,寒霜打了似的。那一刻,我鼻子好酸好酸……
一个星期后,远方的我,心头毛毛的,便打电话给老家。家父说灰灰病了。一听灰灰病了,我心急如焚,怎么着周末也要回家去。星期六晚上,我回到了老家,灰灰有病,破例没在村口等我。我的心哪,空荡荡的,很失落。进了家门,不见灰灰的影子。我大声喊,灰灰,我回来了!
在后院墙根边,我见着了病恹恹的灰灰。它毛发零乱,瘦得失了形。它一见我,支撑着站起来。我忙上前扶住它,心里难过极了……
我问家人,灰灰是咋病的?家母说,可能吃坏了东西吧。家父说,可能传染到啥病了。姐夫说,估计是洗澡受寒了。姐瞪姐夫,生气地说,病了就病了,哪有什么原因啊。我惊讶地望着姐,这是精心照料灰灰的姐吗?性子怎么变了?家母拉我到了厨房,名义让我吃饭,小声告诉我,你姐最近脾气怪,别招惹。
那天晚上,我去了后院好几次,直觉告诉我,灰灰的病情加重了。我很担心,眼泪老在眼眶里打转。我害怕失去灰灰,一定要给灰灰找医生,要治好灰灰。
一大早,家父去请医生了。我去了后院,灰灰卧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摩挲着它的毛发,告诉它,别怕,一会儿医生就来了,吃了药,病就好了。一听我话,它猛地抬起头,疲惫地看着我,眼神充满忧愁和伤感,同时,我又看见,一股子泪水从它深陷的眼眶里涌出,流呀流,流出好多好多……我也流泪了,去厨房端了一碗粥,放在它面前。它一动不动,望也不望一眼粥。我取了一把小勺,喂它,它不张嘴。家母说,这灰灰啊,通人性哩。昨下午,拖着个病身子爬上了楼,卧在楼顶上朝村口张望,不吃不喝,整整卧了一下午。家母话音刚落,泪水铺满我的脸庞……
我守在灰灰身边,不停地掉泪。姐过来取碗说,死了就死了,一只狗,哭啥呢,死了好,不受罪了,它三四天不吃不喝了,还能活着真是奇迹。看这样子活不过中午了。姐话刚落,灰灰抬起了头,望了姐一眼。那眼神,是那么无力,是那么虚弱,是那么绝望。你咋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这样?我生气了,指责姐。姐看着我,摇摇头,叹口气,拿着碗扭身走了。没有十分钟,灰灰躺平了,没有了气息。它走了,走了,我看着它走了。我的泪水江河似的,流呀流……
家父回来了,给家母说医生出诊去了,下午才能来给灰灰看病。听到我的哭声,忙问,咋了,为啥哭呢?我大哭着说,灰灰死啦,死啦。我是被姐扶进房间的,倒在床上,泪水不停地流。家母和家父进来,劝我别哭了。家母说,你姐说话是难听点,你姐心里难受呀,照料了几天,不见它病转好,反而严重了。想想,它不就一只狗吗?在咱家也享福了,病了,走了,是天意。你别哭了,如果我将来死了,你这么哭我,还算尽孝哩。家父说,灰灰聪明,知道你会回来,等着见到了你,才把气咽了。
我要求给灰灰做个木匣子,除了家父,其余人反对。反对的理由是,不就一只狗吗,难道还给做个棺材不行?家父没吭气,找来一个硬纸箱,说,把灰灰放这里面。埋在哪儿呀?家母说随便找个地就行了,没啥讲究。我说,埋在后院吧,埋在杏树边上。姐夫不同意,夏天气温高,尸体臭了,家里还呆不呆人啊?我说,我自己挖坑,挖个三米深的坑!姐说,好,姐帮你,挖五米深都行!
埋了灰灰,家里安静下来了,安静得让人窒息。猛然,家里少了那精灵儿,感觉少了一个营的部队似的,整个院落空寂又冷清。我站在后院,还是落泪,灰灰怎么走了呢?如果我带它走了,不会是这样了。我很自责。
呆在家里的两天时间,一有空,我到杏树边站一会儿,想着灰灰曾经来回蹦跳的样子,那影子,那眼神,那姿态,在婆娑的泪光中,依然那么清晰……
编辑: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