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人刘义庆在《世说新语·排调》中记道:“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真乃奇书奇人,竟让太阳翻阅肚皮里的锦绣文章。唐人杜牧《西山草堂》诗曰:“晒书秋日晚,洗药石泉香。”暗香浮动的句子让人对古老的显摆心向往之。大抵,中国人晒书的习俗由来已久。在我看来,晒书是读书人的雅事。于我等凡尘俗子,晒书是很奢侈的事,当然也没有晒肚皮的才华和勇气。
虽然没晒过书,但见闻过别人晒。晒书,又称曝书,《穆天子传》中就有“天子东游,次于雀梁,曝蠹书于羽陵”的记载。东汉崔实《四民月令》云:“七月七日,曝经书及衣裳,不蠹。”古人选择在七夕节晒书,除过阳光的因素,剩下的都是浪漫情怀。试想,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用来晒书,是不是多了几分爱情的味道。其实,书在某种意义上是人类的精神恋人,晒书就是晒灵魂,让受潮的心在天空下释放迷人的气息。
清代小说家蒲松龄也晒过书。他见一个乡绅于谷场晒书,二话不说,直接躺在书旁。乡绅不解,蒲指着肚皮告诉他自己也在晒书。乡绅羞愧不已。这个故事也令我汗颜,家中有不少书,认真读过的寥寥。现在城里人装修新居,都爱拾掇个书房,看书的却没有几个。蒙尘之书,带着怀才不遇的愤懑隐退在书架深处。
《西游记》里也有“通天河遇鼋湿经书”的情节。唐僧师徒在取得真经之时,不想经书弄湿了,这就是最后一难。晒经和晒书一样,却又比后者多了一层神性色彩。佛经的本义是渡人于苦厄,闪烁着慈航的光芒。由此,可否这样理解,晒经的过程即是精神意义上的救赎。它是自救,亦是他救,玄奘师徒西行取经,历经八十难,距离成功咫尺之遥。此时,他们身上人性、兽性的因素尚未得到净化飞升,所以其中恶的心魔还在暗处潜伏着。如来佛祖洞明天上人间一切因果,故有意安排了这最后一场劫难。
戏剧性的事情总是在天地间轮回发生,可能是为了警策傲慢的人类吧。有一所高中就发生过类似事件。在距高考67天的时候,高三某班因净水机漏水导致大量书籍被淋湿。学生像唐僧师徒一样,在校园里晒起了书。或晾于楼道,或晾于操场,校园增加了一道书籍连成的风景。真是让人欢喜让人忧。喜者,孩子们为了梦想,读了这么多书;忧者,在复课的关键阶段,孩子们须臾不可离书呀。晒书的文化习俗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于校园,不能不叫人感动。感动于所晒之书,被学生们翻得既厚又烂,湿漉漉的书籍在太阳下散发着旧物件的光泽。书空白处笔记记得密密麻麻,字迹工整,条理清楚,瞬间使人产生一种错觉。我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苦并快乐的日子写满青春年华。或许,大考前的这一“难”于他们是吉兆。《周公解梦》说,梦见书被淋湿预示着事业成功。水乃上善之物,喻示着生命的精华,代表了精神的洗礼和重生。水淋湿书籍,意味着孩子们通过晒书必将实现超越俗尘的精神突围。同时,其心智也会由于遭此一难而趋于成熟。
回顾古人的晒书,其中大多出于炫耀的心理,自是不值一提。倒是东坡先生的暖男气质叫人迷醉。某年七夕,苏东坡按照习俗晾晒书画,忽见亡友文与可送给他的《筼筜谷偃竹》图,睹画思人,情不自禁,失声痛哭。因此写下著名的《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这样的性情士大夫才值得我辈敬佩和学习。晒书倘若抽除了俗世的浊气,仅止于晒学问,那也无可厚非,晒学问可以看作某种意义上的学术交流。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想说的。我最想说的是晒灵魂。遇见一本好书,如同遇见一个精神高贵的益友。于书中,“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邂逅一泓古典之美,于是轻烟似的东西就袅袅升腾了。
沦陷于书的城池,把灵魂交给书中美人。柏拉图式爱情,大概说的就是灵魂的结合。爱上书,没有道理,就像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读书即读心,读作者的心,读自己的心。长此以往,可能会得上一种病,看啥都不顺眼,无端地想批判,最终受伤的总是自己。
书看得多了,就越发地敏感于现实,灵魂便有了潮气。晒晒也好,蒸发掉令人忧郁的水分,将潜伏暗处的叛逆者赶走。让阳光熏一熏,灵魂再次发芽,轻是生命的重量。江湖上涮了这么多年,难免有妖魔鬼怪住进体内,不晒怎么行。在最毒的太阳下,剥开肉体,放出灵魂,叫来自宇宙的光穿透腐朽的躯壳,烧死那些哗变的家伙。
摊开的书籍,放映一个人的编年史。夜色在纸上洇染,大地上的孤独随词语游走,没有谁能够逃离时间的追杀,泪水的钉子挂满疼痛。书籍淋浴之后,生发出令人迷醉的味道,像极了刚洗过头的少女,湿润美感悄然蔓延。每本书都居住过清洁的灵魂,每页纸都倾听过无声的语言,每个句子都参与过神秘的交谈。于此,晾晒书籍也就有了神性的光辉。
古人的可爱之处在于晒书的时节。与七夕同日,应该不是巧合,“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大概就是原因。今人的各种晒却充斥着江湖气,但愿我们都能拾起坠落的星辰,做一个灵魂高贵的晒书人。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