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我对旗袍最初的记忆，竟来自于小人书中女特务的造型。的确，虽是黑白画页，也只巴掌大小，那女人纤细的颈项，被精美小巧的立领环绕，修长的身躯，被凸凹有致的线条紧贴，波浪般的卷发，流泻于腰部的最细处，开了叉的下摆，像湖面被夏风吹拂的两片荷叶，盈盈舞动，款款摇曳，步步生韵。这炫目的美，让当时还不到十岁的我，只一眼，便欢喜无比。随后，就狠狠为那个女特务打抱不平起来：如此美丽的女人，怎能是坏女人？又陡生一念：即便是坏女人，我长大也要做这样的坏女人。
自此，旗袍便如上苍赐我的一道神光，在我幼小而贫瘠的心间铺展开来。很多个黄昏，我独自走出家门，站在苍茫荒凉的戈壁滩中，遥望远方。夕阳将落未落，彩霞像神女织就的锦锻，沉静中带着斑斓。我瘦瘦的身躯里生出无限能量，相信不久的将来，我有了成长，更有了勇敢，这片斑斓就会离自己越来越近。
我甚至想象，自己年轻而充满弹性的肌肤被布料包裹住的感觉。这布料，若是丝，便如流水滑过大河两岸般舒畅；若是棉，便如被自家小院怒放的花朵亲吻了般愉悦；若是麻，便如被青梅竹马轻握手掌般亲切；若是缎，那必如祖母敞开了怀襟，散发出拥入怀中般的温暖……
在渴望拥有一件绝美旗袍的憧憬中，我开始渴望自己能有一个配得上旗袍的身体。而我身体的密码，似乎是被自己想拥有旗袍的欲望打开的，随着这欲望日渐浓厚，我成长起来，走起路来像风中摆柳，袅袅婷婷，众多的目光投向我，其中有一道与众不同，他来自于一位爱我的男子。我在他一闪而过的眼眸里捕捉到自己的影子。无疑，他一定像我一样喜爱旗袍，以至于我分不清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穿的旗袍。这念头搅得我无法安眠，我忍了又忍，终是在某个黄昏跑去拦住他，摇动着他的手臂，大声质问：你说，你说，你到底是爱旗袍，还是爱我？
当被我在心里质问过无数次的这个人真的出现在我面前，很快，我也真正看到了自己仰慕已久的旗袍。正是人间最美的四月天，南方小城苏州，我和爱人旅行结婚至此。从火车站出来，我就看到了西边的云彩，不知为何，脑海中立马闪现自己曾站在戈壁滩中遥望远方的情景。时光似乎回到了从前，我内心便生出款款期待。预感告诉我，在这美丽的小城，定会有事情发生。
熙熙攘攘的人流把我拥到了街上，我四处张望，当我的目光看到它的时候，便被牢牢地吸引住，那是一件月白色的旗袍，想象着自己穿上它，一定像月光一样静谧，像流水一样波光粼粼。
望着镜中的自己，我欢喜异常，而爱人炽烈的目光，更增添了我买下它的决心，虽然它颜色稍浅，并不适合日常所穿。
就像当初自己在心里预测的那样，这件旗袍，我仅仅只是在婚礼答谢宴上穿过一次，便被收进了衣柜。
每一天的日子似乎都是重复的，未免让人生厌。每当我感知到自己的内心像一潭死水，就会打开衣柜，取出那件旗袍，把它穿在身上。看着镜中优雅而美丽的自己瞬间便心生欢喜，仿佛一切都是崭新的，心中还有期待……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此后，我开始寻找一切穿旗袍的机会。单位组织年会，当身穿旗袍的我走下收获了无数掌声的舞台，我无法立即褪去身上这三千繁华，坐在后台小小的角落，我轻声问自己：为什么，你只敢在舞台上穿出来？最终，却没有答案，我还无法打败自己。
很多年后，冥冥之中，遇见文字，遇见那个敢于在一水儿的灰蓝中山装中独秀旗袍之韵的张爱玲，面对手机屏里那张让所有知道她的人都过目不忘的老照片，岁月如梭，青山不再，而身穿旗袍的她，却像一朵长开不败的花儿般恣意绽放在时光的长河中……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文字如汹涌的河流，给予了她无穷的能翻滚出滔天巨浪的力量，而她，身着黛色旗袍，正站在水中央，淡然地喃喃自语：我要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站在戈壁中眺望远方的自己，遇见了同样也只有十二岁的张爱玲。她正抬起自己小小的脚，踩出细碎的印痕，穿过人来人往的马路；那一刻，我似乎听见她对我说：噢，你也在这里！
编辑：慕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