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傍晚,猫头鹰在曹家梁疯狂嚎叫的时候,一个叫老郝的男人正往脖子上套绳子。
老郝落户余家沟,住在曹家梁,与沟里人一同上坡劳作,但人们对其经历知之甚少。只听说他是洋县华阳人,娶过媳妇,生下一双儿女,后来离了婚。还听说他曾在宁陕生活,待不下去了,到了佛坪大河坝,最后落脚余家沟。
老郝在这里生活了七年,前五年过得很平静,顺风顺水,上工、吃饭、睡觉,这也是沟里社员们的通常生活,没啥说道的。他的后两年,却是遇到了狂风暴雨,风刮得站不稳,雨打得栽倒在地。这都与一个人有关。
老吴先在洋县公安局上班,后调到佛坪木器厂,农业学大寨时被抽到五四大队驻队,包第二生产队。余家沟是二队的一个生产组,自然在他的职责范围内。有一天,他来检查春耕生产,在五块石梯田撞见老郝,一下子认出来了,大叫一声:“这不是老郝吗?终于找见了,看你还能跑到哪达?”老郝当下扔掉䦆头,圪蹴在地,头低下了,几乎垂进裤裆,脸就成了一张火纸,土得发青发灰。
人们是通过老吴的口,知道了老郝的过往。原来他解放前当过土匪,是一个小喽啰,也没犯下命案。新中国成立后,老吴查过这个案子,土匪头子被枪毙,老郝吓得偷跑到宁陕、佛坪躲起来。那时信息不灵,交通不便,人跑得找不见了,就没法查了,这事也便搁下了。不过,老吴还时时惦记着,他也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会在这里撞上老郝。
老郝遇到当年查案子的驻队干部,好比老鼠碰见了猫,要翻旧账查历史,惊吓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死了清净。他第一次喝的是敌敌畏,被邻居发现及时,背到我家对门张家。父亲去公社医院请的医生,洗了胃,救过来了。没想到第二次,他趁邻居不在,往屋梁上系了根绳子,绳子挽了个圈,扎了个活结,搭个凳子,跳上去,把头伸进绳圈,蹬掉了凳子。“咔嚓”一声脆响,喉管被勒断了,就有一根舌头憋不住蹦出来,红红的,长长的。
那是1979年冬天的一个黄昏,猫头鹰在曹家梁旁边的山林里狂叫:“喔—喔—喔—”单调而诡异的聒噪,吵得归巢的鸟儿们没法休息,却对这个自私的家伙毫无办法。它是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叫得更加疯癫,搅得下面沟里一个九岁男孩心里毛毛的。父亲和伯父去料理后事了,我站在院坝边眺望曹家梁,便听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一声一声僵硬地砸下来,心里惶惶的。
自那以后,我就对猫头鹰怀了恶感。猫头鹰不是鹰,生着一张猫脸,又不是猫,和蝙蝠能打干亲家。鹰与猫是白天活动,夜里休憩,它是在白天睡觉,晚上唱歌跳舞。有时人走夜路,突然眼前闪过一个黑影,细瞅却不见了,顿时生出幽灵飘忽无声的遐想。胆大的难免毛根倒竖,胆小的瘫倒在地。它的嗅觉极灵敏,能闻到将死之人身上散发的气味,黑夜里的叫声又像鬼魂般阴森恐怖。我们那里叫它鬼雀子,有些地方唤作逐魂鸟、报丧鸟,反正是不吉祥的。
我婆说,鬼雀子叫唤的地方会死人,听到它叫赶紧“呸呸”吐唾沫。今年开春,一只猫头鹰就在学校家属院楼顶嚎叫通宵,从傍晚到天明连续好几天,好像不知道劳累,离我所住的楼很近,听得人很不舒服,但似乎也没发现谁去了殡仪馆。我想是它们忙着谈恋爱吧,既然是隐私,那最好别张扬。
猫头鹰也有好的时候,夜里发起“闪电战”,袭击贪睡的小动物,最欢喜拾掇老鼠,替人出了气,帮了忙。老鼠们一想到猫头鹰,骨头都吓散架了。
那个傍晚是刻进了脑海,以后只要听到猫头鹰嚎叫,我就会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老郝。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