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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的女人

来源:文化艺术网-文化艺术报 作者:王新智 时间:2020-09-07

写下这个题目,我的脑海里涌现出已经去世的母亲的音容笑貌,想起我的母亲在日子艰难的时候,曾经因为姊妹一句“你们山坡上的女人”的玩笑话而情感失控,泪如泉涌的情景。 
  确切地说,“山坡上的女人”是川道里的人对生活在山上的女人的统称。这些女人并不生于斯,长于斯,而是从川道或其他的山区嫁到这里,和生在山上长在山上的男人一起过日子才被人这样称呼的。当她们用少妇的温柔替代了新媳妇的娇羞,把走夜路的恐惧变成护着幼子如同母狮般的强悍,她们就不再为川道里的人或者娘家的人这样称呼她们而在心里不悦甚至愤愤不平。她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称呼,“是的,我就是生活在山坡上的女人。”她们还会流露出一种自豪和骄傲,因为,她们是不一样的“山坡上的女人”。 
  有了这样的信念,山路在她们的眼里不再陡峭。她们不仅练就了上山下山健步如飞的脚力,更是背着麦捆、背篓跨沟越梁如履平地。山坡上的女人就在这匆匆的脚步中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走过春秋的泥泞,走过冬天的冰雪。把清贫俭朴过成了风生水起,把恓惶寒酸过成了有滋有味。 
  山坡上的女人懂事而且大度。记得裹着小脚的奶奶领着四个儿媳妇一个锅里搅勺把,将一个在别人看来会矛盾重重、鸡犬不宁、拥有十六口人的大家庭经营得和睦团结,欢声笑语在小院里荡漾;记得母亲和三个妯娌,经常天不亮就起身为进山拉木料的男人们做饭,半夜三更,她们又拉动风箱,用热腾腾的面条迎接辛苦归来的汉子;记得当院子里矗立起两栋各四间的厦房,奶奶要将四个儿子分开单过的时候,四个儿媳都沉默了,谁也没有张开口为自己的小家要一样物件,最要紧的粮食都互相推让着,不多拿一颗麦粒,最终按照奶奶的主张分拨开来。 
  山坡上的女人把苦不当苦。当“农业学大寨”运动高潮迭起,农田基本建设如火如荼的时候,她们早早起床为一家人做好早饭,洗涮完毕,和男人们一起扛着䦆头铁锨走向十几里之外的工地。挖土、装车、挑担,哪一样都不输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工地上有她们忙碌的身影,有她们欢快的笑声,有她们对不怀好意的男人调笑的回击。她们装点了单调的田野,让枯燥的劳动变得轻松愉悦。 
  宝平公路千阳岭段筑路大会战,山坡上的女人用铁锨把子做扁担,一头挑着被褥,一头挑着面粉干馍,手里提着砸石头用的铁锤皮圈,把孩子扔给老人,迈开双脚走进那个寒冷的季节,走向那个几十年之后让她们想起来就心酸的地方,一去就是个把月。她们住进废弃的敞口窑洞,睡在潮湿的麦草铺上,啃着干馍,喝着黑面糊糊;她们肩膀上的垫肩被抬石头的木杠磨烂,肩膀磨出了血;她们将片石一下一下砸成乒乓球大小的石子,胳膊肿得像腿一样粗。面对这些,她们咬牙坚持,依然乐观开朗,坚强得没有掉过一滴泪珠。 
  当她们回到家里热情地抚摸孩子的脸蛋,表达她们的疼爱时,孩子却被她们粗糙的裂了口子的手划疼了,哭了。她们一把搂过孩子,想用脸去摩挲孩子的脸,结果孩子哭得更厉害,因为她们的脸一样的粗糙干裂。于是,她们自己忍不住哭了。当咸涩的泪水流过脸庞,她们才感到一股钻心的痛,既在脸上,也在心里。 
  山坡上的女人没有化妆品,但她们爱美,从不缺美的展示。从新媳妇时用完一袋子“雪花膏”,阳光就是她们的胭脂粉,雨水就是她们的润肤露,她们的美在花朵般艳丽的儿女身上,在整洁利落的庭院屋舍之中。她们美在腰身像山梁上的树干一样粗壮挺拔,手指像铁耙一样坚硬;她们美在从未放弃心里的那一丝亮光,她们要奔着美好的光景去,她们梦想有一天能舒舒服服地让自己疲惫的身心没有了负担,让儿女不再受自己经历的坎坷。 
  为了这个梦想,她们担起水果筐走进熙熙攘攘的城市,把自己蹲成城市街道边上的雕塑。只有草帽下闪着亮光的眼睛和同样泛着亮光的两篮子水果告诉过路的人们,这里有最天然的上好水果。若是顺利地卖了果子,她们高兴地收拾担子往回赶,她们要经管孩子,侍奉公婆;若是不顺利,她们就一再地降价,她们没有成本的概念,只要能收回剪枝施肥浇水的费用就行,自己的劳动在她们心目中是不算钱的。 
  为了这个梦想,她们打发男人进城务工,自己拉起架子车,赶着牛,往田里送肥;她们套起犁铧,在黄土地上耕耘着希望,播撒着未来;她们头裹纱巾,独自在寂静的山坡上营务庄稼,当饱满的麦粒装满粮仓,当金色的玉米棒子挂满屋檐下的木柱,她们黝黑的脸上开出了一片灿烂的幸福之花。 
  为了这个梦想,她们适应了讨价还价,学会了粗声大气地和人说话,却从不把委屈说给自己的丈夫和娘家的亲人,只会在灶膛烧火时滴下无声的泪花,还要在抬起头的瞬间,对着注视她的婆婆笑笑,说是烟熏着了眼睛。她们偶尔会对着读书懈怠的子女大声地吼叫,恨不得把书本上的字码符号塞进儿女的头脑,更多的时候,她们是用眼泪和自己酸楚的经历劝告子女努力上进。 
  渐渐地,儿女们像燕子飞走了,又飞回来了。山坡上的女人拥有了一个新的称呼“婆婆”。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山坡上的女人心里怦然一动,倏忽间,她们好像才做了婆婆的儿媳没几年,已然是儿媳的婆婆了。她们好像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许多,对年迈的婆婆多了份理解,多了份柔情,对懵懂中的儿媳多了份宽容,多了份关爱。当她们送走了婆婆,又把孙子孙女拥进怀中,重复着平淡的日月。 
  如今,山坡上的女人把受过累、吃过苦,甚至卖过命的岁月都凝结在雪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躯里,她们内心平静得如一碧深潭。当她们走过那些曾经一起笑过,一起哭过,甚至互相吵骂过却已经躺进山梁里的女人身边,眼睛里泛出混浊的光,草叶上却多了几滴晶莹……

编辑:慕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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