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
从此,有了茶。
传说中,茶原本是一味药,这与我童年的记忆倒相吻合。
陇东高原的窑洞里,土炕前,有一张黑色的四条腿桌子,桌面上挖了一个圆洞,上面架着一个搪瓷脸盆,脸盆里堆满了草木灰,灰堆上放了两块砖头,爷爷常常用一个砂罐罐熬茶喝,乡人俗称“倒罐罐茶”。
我家的邻居是个铧匠,经常在他家门前生火,拉风箱,铸犁地的铧尖,倒铧时用一种砂罐罐装铁水。
爷爷喝茶的罐罐,就是铧匠倒铧用的那种砂罐罐,黑不溜秋,丑陋不堪,在口沿箍一圈铁丝,拧一个长长的柄,就是喝茶用的茶罐了。
而今想来,像极了云南烤茶用的茶罐。
爷爷一辈子没念过书,不识字,但通达人情世故,常常替人家说是了非,算是个能人,颇有威望,闻名乡里。
爷爷一生好客,家里隔三岔五会来人,爷爷便熬罐罐茶,与客人坐在土炕上,喝茶,吃水烟,拉家常,话桑麻。
除了与客人吃烟、喝茶,爷爷还让我妈炒鸡蛋,擀长面,招待客人。
印象中,爷爷喝的是砖茶,也就是陕西泾阳出产的茯茶,茶很酽很浓,黏稠状的,能提出线来,味苦如药,我从来没敢尝过。
作家张承志很喜欢喝这种茶,他在《粗饮茶》里赞道:“罐罐茶,它确实奇异,千炖百熬,它不单不褪茶色而且愈熬愈浓,愈炖愈香。”
在苦焦的年月里,爷爷从喝罐罐茶中,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云淡风轻,这何尝不是一种笑对人生、乐观豁达的智慧。
童年的记忆,使我畏茶如药,从未品尝。
及长,刚开始喝茶,也只能喝那种淡淡的茉莉花茶。
曾经一度钟情于四川峨眉“竹叶青”公司研制出的花茶——“碧潭飘雪”,据说是天府茶人徐金华在其先祖明朝大书画家徐渭制茶工艺的基础上,融入自己多年的心得研制出来的。为此,我还写过一篇小品文《飘雪》,发表在云南的《昭通日报》上。
后来得知,真正的茶人是不屑于喝花茶的,只有老北京的人才喜欢喝花茶。
真是“少年不识茶滋味”!
于是,便尝试着喝别的茶,先后喝过的茶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安吉白茶,武夷山的正山小种、大红袍、水仙,云南的冰岛、大益、老班章普洱茶,雨林古树茶,安徽的祁门红茶,小青柑,碎银子,红碎茶……一路喝下来,感叹中国不愧是茶的故乡,茶的种类竟如此繁多,达数千种以上,什么“虫茶”“擂茶”“腌茶”“凉拌茶”“锅帽茶”“雷响茶”,真是千奇百怪,闻所未闻。
日本的荣西禅师,先后两次来中国学习,在南宋最后一次归国时,将中国的茶籽带回日本,种出了茶树。从此,日本便有了茶。
荣西禅师七十一岁时,写了一本书《吃茶养生记》,盛赞茶是“养生之仙药,延龄之妙术”,他将佛教义理、中国哲学融入到茶道之中,以金木水火土“五行”来对应人体心肝脾肺肾“五脏”。
在“五脏”里,荣西禅师认为“心脏喜好苦味”,而五脏以心为主,心好苦味,所以人喜欢饮苦茶。
荣西禅师从养生角度阐明了苦茶对人体的益处,令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我们常常说:浮生若茶。
一杯茶,入口是苦的,回甘却是甜的,恰如人生,苦尽甘来。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苍山为炉,洱海煎水。云南白族的“三道茶”闻名于世,取其“一苦二甜三回味”之意,从饮茶中还原了人生最本真的滋味,激发出了最深长绵远的味道。
走过万水千山,步入知天命之年,终于识得了人生的况味与茶中的苦味,也从童年时的畏茶如药变成了而今的啜苦咽甘,这何尝不是一次肉身的觉醒与灵魂的洗礼!
从“畏苦”到“啜甘”,从“得味”到“得道”,从物质到精神,从“形而下”到“形而上”,这之间由喝茶引发的微妙变化,我想,大概就是中国乃至日本所标举的“茶道”吧!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