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长在棉田里,不会长在别的地里,因为它叫棉花而不是其他。
秋天以前,棉花与那些多年生木本植物没有什么两样,枝叶蓬勃,只是到了秋天才显出与众不同的模样,头顶一片白花,把高高低低的田野铺陈出耀眼的白,由此与我们发生某种关联——收获季节,当棉农们把棉铃采摘下来,在纺织厂经过一道道工序纺成线、织成布,就有机会穿到我们身上了。棉花的白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自然、松弛,对应着我们简单的日常生活,常常让我们内心充溢一尘不染的满足。
秋天的清晨,阳光是浅淡的,它轻轻掠过开阔的棉田,把一片洁白的目光投向邻近的楼群。此刻的楼群刚刚从睡梦中苏醒,树影斑驳着,清脆的鸟鸣穿插其间——这一天的开始其实与其他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我与路过的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打着招呼,三言两语,或微微点点头。
这是一个心平气和的天气,不过昼夜已经分明,越往后气温还会越低。现在,我需要把窝了一夏的棉被抱出来经经阳光。阳光遥远而亲切,它以照射的方式改变着我的生活,其间温度升高的过程,也是棉絮发散阳光味道的过程,我知道这种游离的气体会让我的身体酥软下来,并且让此后的每一个寒冷的夜晚变得温暖、绵长。
我毫不怀疑,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但我不是第一个想到晾晒生活的人,不远处,两棵白杨之间已经有人拉起一条麻绳,挂上了几件颜色各异的衣裤。这些衣裤都是棉质地,手感软滑,穿着舒适,曾经替我们阻挡了生活中的不少尘灰,如今却已被清洗干净,还原出它本来的色泽,红的、蓝的,白的、黑的,在风中惬意地飘荡着、干燥着。
那件藏青色的上衣一看就很有些年头了,视觉不是总欺骗我们,一如成长与衰老,常常会在不经意间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记。这件藏青色上衣留下的印记更明显一些,手肘处有一块婴儿手掌大的补丁。衣服上有补丁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说明它已经历了很多忙碌的日子而变旧了。
旧了的,一定还有那个人。
衣服旧了、破了,可以找一块同色系、同质地的棉布补上,讲究点的,甚至可以先将那块需要补上的棉布洗几次、晒几次,人为地做旧,再补上去时就大体与旧衣服的颜色相一致了,让人几乎辨认不出。
我问自己,这一生我会穿旧多少衣裤?补上几个补丁呢?
阳光从新衣服、旧衣服上穿越而过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前者纹理清爽,仿佛是透明的,毫无凝滞;穿旧衣服时,却感觉自己发生了质的改变,有些黏腻,尤其是不期与补丁碰面时,常常走神: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难道岁月被折叠了起来?
站在院墙上,大片的棉田一股脑儿涌过来,潮水一般,不容回避。这么多年来,我们彼此关照着,从来没有隔离,我甚至不愿想象它的存在是予我以暗示:对于塬上的这片黄土地,它何尝不是一块补丁,以自己的方式修正着残缺。
一件旧衣,一块补丁,让匆匆的脚步轻轻停顿了一下。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做好停顿的准备了,儿歌里唱:穿新衣,过新年。阳光还和从前一样,那片棉田也依旧年复一年做着一件新衣的美梦。
所有平凡的日子都是相近的,我们习惯于眼前的风物,其中微小的变化都透着我们真实且朴素的面容。
缀在旧衣上的补丁,棉花在心里轻轻疼了一下。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