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个逸闻趣事:一个张姓掌柜,家大业大,雇了十几个长工,养了一大群骡马。张掌柜脸黑,据说一年只是大年初一洗把脸,人送外号——张黑脸。张黑脸舍得给长工吃饭,却舍不得水让长工洗脸。他每天早晨让长工站成一排,亲自端一碗水,噙上一口往长工脸上逐个喷,算是洗脸。
闲传谝过,再说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地处渭北高原,原上自古缺水,井深三十余丈,每到干旱季节吃水比吃油还难。上门讨要,乡人宁可给个馍不肯给碗水。上面说的逸闻趣事发生在我们邻村,时间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
我们村有何、贺、杨、刘四姓,每姓都有一眼井。不知是何缘故,四眼井的水都有问题,碱性太大,很是苦涩。所幸村西头有眼官井,水既甜且旺。官井不是哪个当官的打的,是全村人出资打的井。平常日子,大伙吃水都用官井,并不犯愁。
家乡一带的井都是“双下索”,何谓双下索?就是在井绳两头各拴一只木桶,绞水时,实桶上来,空桶下去。官井盖有井房,一架辘轳结结实实地嵌在蓝砖砌的井桩上。绞水一般都是三个人,一个站在主位绞水,另一个站在对面扳辘轳把助力,还有一个蹲在井口撴绳。盛水的桶绞到井口,撴绳者双手用力提着井绳,在井口的木橛上缠一圈用脚踩住;绞水者一只手扳住辘辘,另一只手抓着桶梁提出井口,如此循环反复。官井的井口用青石条砌成三尺宽的正方形,面井的一边被井绳勒磨出许多条沟沟,浅的一指多深,深的有三指多,足显年代久远。
渭北高原十年九旱,每到夏季,天旱水位下降,吃水就比吃油还难。其他几眼井因水涩,仅供牲口饮用,官井的井房前一天到晚排着长队,名曰:候水,等候绞水。无规矩不成方圆。乡俗是:候水必须有人在场,哪怕是个小屁孩。 候车大家都经历过,那个等待实在是难熬。候水类同候车,可这个等待大多时候充满着欢乐。那是生产队年代,大伙得按时出工,候水几乎都在午饭时。大伙端着饭碗排队候水,虽说吃饭,可还是让嘴加班,边吃边谝闲传,天南海北地胡谝。候水少不了年轻媳妇,喊嫂子的小伙就跟她们说荤话,乱开玩笑。一次隔壁二嫂腆着大肚子来候水,爱开玩笑的小民瞥着她的肚子板着脸说:“怪不得井绳短了,原来被人偷了做了裤带。”二嫂羞红了脸,骂了声:“死鬼!”拿着手中正纳的鞋底就打小民,逗得大家哈哈笑,一上午的疲劳在笑声中也就消退了。
也有烦恼的时候。那年月大家都穷,生产队也穷。绞水时,井里下两只桶,两只桶往家里挑水,还需有几只桶来盛绞上来的水。有段时间旧木桶散了板,队里没钱添置新桶。水绞上来了,挑水的桶没有归来,只好等,等得人心焦。记得一次雨天,路很泥泞,往家挑水需要更长的时间,大家等得都有了怨言。这时敬民哥开了言,他是老三届学生,平日话不多,他说了句:“桶的问题是个问题。”其实那时不光是“桶的问题是个问题”,许多问题都是个问题。如今也是。
记得有年夏天,天旱得厉害,官井一天到晚不得闲。小民去候水,站了一下午,把脚地都站了个坑。轮到他绞水时,已是黄昏。他绞上水桶,一看,只有半桶黄泥汤。天旱水位下降,加之不间断地绞水,井里已无水可绞。排在后边的人一看此情景,都摇头叹息而去。小民脑子活泛,灵机一动,便盖上井盖,合衣睡在井盖上。明儿清晨第一名绞水者非他莫属。
黎明时分,村西头的麦娃摸着黑来绞水,看见井盖上睡着人,便明白了是咋回事。借着月光仔细一看,是小民,想叫醒小民一同绞水。他连唤几声,小民却鼾声如雷,动都没动。他便和小民开了个玩笑,双臂一使劲,抬起井盖一头往一旁移动。井盖移到了一旁,小民竟然没醒,依然响着叫贼吓老鼠的鼾声。他笑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咋睡得跟死猪一样。”转身去摇辘辘把绞水。绞满一瓮水,小民还没醒来。麦娃又把井盖挪回去。小民醒来去绞水,一看,傻了眼,又是黄泥汤!他嘟囔说:“把他家的,候了一晚水,咋还是黄泥汤!”这事让村里人笑谈了多年。
井房有趣事也有悲事。记得在1966年秋天,村里一个年轻媳妇跟婆婆怄气,跳了井。村里人都十分同情那个年轻媳妇,可背地里还是埋怨她——哪里不好寻死,偏偏跳井,还让不让人吃水。水说啥也要吃。打捞上年轻媳妇,就淘井。秋季雨多,井水很旺。村里组织十几个年轻汉子,轮班绞水,人歇班辘轳不停,两天两夜没歇辘轳,终于淘干了井。
1970年,村里打了眼机井,彻底解决了吃水问题。官井完成了历史使命,井房再没人去眷顾,后来倒塌在一场大雨之中。大约在新世纪之初,紧邻官井的人家修盖新屋、拓宽宅基,把官井填了,听说用小四轮拖拉机拉了近乎一百车土。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