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陕北度过的,沾着满身黄土,和小伙伴们跑遍了高坡、沟壑。乡间是一个无形的舞台,没有观众,没有掌声,没有喝彩,培养了无数的音乐人——燕子、黄莺、秋蝉、喜鹊、青蛙……在我心目中,最仰慕的是布谷。
“布谷、布谷……”芒种前后,布谷彻夜欢唱,声音沾着血丝。多少年来,不论我走到哪里,眼前总是浮现着它们的身影,耳畔总是回响着它们的妙音。在我心中,它们从不是鸟类,它们是乡亲,或是父老,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内心的善良、坚强和期许。一个纯粹的种地人,有什么比忠实于季节更重要的事情?
布谷打开了春天,花红柳绿在草筐中蹦出,在充满青草气息的大地上,农时没有闲下来,一个个钻进乡亲们的掌心,伴着他们的是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数不清的乡间乐手。
“布谷、布谷……”春天里,我由故乡调入城市工作,高楼、街道、车流、人群,挤入了我的新生活。煤矿扩张着神木人的情绪,演唱会一个接着一个,明星轮番登场,可我看后总感觉缺点儿什么,真正能抚慰我心灵的,能让我感知一种精神的还是布谷,还是布谷唤醒的孕育万物的大地。
城市是很少有鸟的,更谈不上鸟群。叫做铁鸟的飞机倒是很多的,偶尔也能看到三五结伴的麻雀,它们仿佛被墨泼过,有着黑黑的身子。我租住的房子,在城区东南古佛洞的下面,不远处的荒坡上,就有孤坟和古庙。人住得不少,但夜间总有点害怕,尤其是遇到雷雨,或卷起沙尘暴,最令人惊恐的是猫头鹰的哀泣,一律降调,“呜、呜、呜……”让人坐卧不宁,夜幕还未降临,我就拉上了那块红绒窗帘。
挖掘机翻出老去的时光,一座座孤坟随之溜走,小洋楼火速拔起,住户似乎拥有了更多的人气,壮了胆,来了精神。抬头,古庙高高的,墙体上的红漆已褪色,未有多少香火,但神的威严还在。这里的人挺迷信的,没有人敢“侵占他们”的领地。
迎来一个喜人的事情,我终于能乔迁新居,从南郊搬到城市的繁华区,入住的当晚,进入楼门,我看到白墙上有着“天上人间”的字样,大大的、笨笨的、红红的,估计是一个小朋友的“创造”,令人心生暖意。我家在十楼,南北开窗,向南,有着异彩纷呈的灯光,住户满满的,像小孩子在玩积木,一个压着一个;向北,满眼低矮的平房,陷入寂静里,望着远处被夜色笼罩的群山,我想到了恬淡的故乡,想到了久别的牵念着的布谷。
经春历夏,不觉冬天就向我们冷冷地走来,小区里有不少人家,开始在窗外用角铁焊上框子,再放个小铁柜,为的是储物,放的最多的是肉类。妻子也叫来人,在厨房向北突出的背阴的东北角上焊了一个,样子很好看,白铁皮的,很方正,很严实。一个冬天下来,真的有效果,代替了冰箱,不混味,省下了不少电费,更重要的是环保。
春节过后,一个消息传来,小区要卸掉所有的小柜子,再不能叫人私自安装,说这是不合规定的,主要是不安全。我家也“除掉”了,随之一个大冰箱进门。但在铁框上,妻子放了一个塑料筐,放些葱蒜之类的小东西,没几天,风沙突袭,就只好“退回”厨房里。
这件事就算彻底过去了,没多天,挺惊奇的,我竟然听到布谷的歌声,有时竟也能看到布谷。“它是不是寻找在故乡走失的人?”我不止一次地想。它落在窗檐上、防盗栏上、空调风扇上,灰褐色的疲惫的身子,茫然的眼神,唤起了我的乡恋。在夜间,它的吟唱有时会惊醒我,我能感觉到它的方位,甚至准确位置,我有时会有点感伤,是布谷给我送来了春天,送来了乡情,让我想到无言的大地,想到乡亲和父老的泪光,总有点无助、心疼和不安。
我们谈论过布谷,不知它们在哪里安家,妻子说是在不远的山上,女儿还小,逗乐地说是在树上,我说它们根本就没有家,这是城市,它们像我当年在北京一样,都是流浪者,只是心境不同而已。
有一天,妻子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说布谷“悄然造访”了。我问在哪里,她说在窗外,就是我家小铁柜的位置。我和女儿赶忙找来小圆凳,打开窗子,我看见一只布谷在塑料筐里静卧着,眼睛一眨一眨的,没有任何惊慌,或许它的惊慌在内心,我拿来一根小棍子,慢慢地靠在它的身上,可它的身子用力向下缩,没有一点挪的意思。妻子说它进了“妇产科”,要保持好温度,叫我不要惊扰。
过了两天,两个小布谷就“面世”了,妻子说像刚生下的孩子,小小的、红红的、湿湿的,不怎么好看。因为太忙,我没有放在心上,过了十多天,小布谷穿上了“新衣”,简直就是它妈妈的“变身”,羽毛新新的、滑滑的、柔柔的,真的秀美极了。
在这之后,我和女儿每天都要看这两个小宝贝,看它们怎样成长,看它们带给我们新的惊喜,可是有一天,它们不辞而别了,巢空空如也。我说,布谷走了,估计不会回来了,妻子说不会的,两个“小家伙”还那么小,估计不会走的,今天是跟着妈妈试飞去了。暮色来临,布谷真的回来了,两个小家伙依偎在妈妈的身旁,借着灯火,我看见布谷的身子一起一伏,甜美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了一丝慰藉。
十多天里,布谷每天夜里都会回来,但白天早早就不见了。它们飞向哪里,我不知道。看不见它们,但我还能听到它们催种的歌声。“布谷、布谷……”隐约中,我还听出点忧郁。
小区又要整顿了,建筑物之外不能有任何附属物,塑料筐也不能放了,等我回到家里,物业上的人,早已卸去了角铁框子。一场因缘就这样结束了,我顿时有点感伤——今夜,布谷将在哪里度过?未能给它们找到泥土,找回流入城市的乡亲,我特别内疚,好在它们还能同飞同宿,好在春已进入大地的胸膛。
布谷不在了,我的乡情不知将在哪里安放。
编辑:庞阿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