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造字,不服都不行。就说“痴”,先琢磨觉着有意思,再琢磨又觉着琢磨不透。带个病字头,分明说“痴”是一种病;庇护着一个“知”,是想说“痴”与“知”有不解之缘吗?真是妙哉,又莫名其妙哉!“病”和“知”,是哪儿跟哪儿呀?是“病”钟情“知”,还是“知”宠爱“病”?抑或是二者同病相怜,才一个投怀,另一个送抱?总之是合二为一了,便浑然一体了。
记得我第一次遇见“痴”,查了字典,也明白了是“傻”或者“愚笨”的意思,却仍傻乎乎苦思冥想:痴吧,究竟是好呢,还是不好?若说不好,为何梵高痴,贝多芬痴,曹雪芹也痴?《红楼梦》开宗明义,即直言不讳:“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阅读《红楼梦》,感觉就是个痴,且多半是情痴,譬如宝黛,又譬如丫鬟司棋,还有那个小戏子龄官!一部《红楼梦》,不像是作者说书,倒像是痴人说梦——那些梦中人,多半是痴人!
若说好,却为何与痴搭配的多是贬义词?痴呆、痴傻、痴狂,妒痴、愚痴、癫痴,痴人说梦、痴心妄想等等,带“痴”的词儿不胜枚举。一些人犯痴,相当于得了痴症,死心眼,一根筋,钻牛角尖,不可理喻,如花痴、琴痴、书痴等。佛教三毒贪嗔痴,痴居其一,足见痴之不慧、不智、不堪,甚至不明。与瘾相若,可能比瘾更甚,一旦痴入心窍,就等于痴迷心窍,再想开窍,几乎门儿都没有了。但凡是病,都攸关性命,不是闹着玩儿的。痴看人世间,有多少人栽在了“痴”上?痴迷权力,竟无法无天;痴爱金钱,竟贪得无厌;痴醉名利,竟利令智昏。痴,无异于慢性自杀!
但是,古往今来,所有的仁人志士,几乎都是痴心儿郎。有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偏偏仁人志士,天生都是宁死不屈的主儿,譬如清之谭嗣同,本可以逃生,却专门等死;譬如宋之文天祥,本可以苟活,却宁愿就义;譬如商之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抱有忠心、丹心、赤子之心,等于抱定了死士之心,死便是他们的求仁得仁的法门。人生之痴,有过之乎?
痴心之人,当然不独仁人志士。太史公司马迁,乃一代史痴,为了《史记》,宁受宫刑。此非常人之举,亦非常人所能理解,更非常人所能身体力行。于此而言,太史公之痴,得其所哉,所以伟哉!幸而他痴,后世才有了《太史公书》。屈原乃一代诗痴,唯其痴,才开了楚辞之先河;唯其痴,被流放之后,仍念念不忘自己的美政;唯其痴,眼见楚为秦灭,不忘旧国,纵身一跃,跳进了汨罗江。一代文宗韩愈,堪称文痴,唐宪宗要迎佛骨,满朝文武不吱声,唯独他上书谏阻,惹得龙颜大怒,差点被处极刑,改流放后他仍借诗披肝沥胆:“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咦,古代文人多痴汉,信哉!
回想起来,我自己也常犯痴,可能因此之故,知天命之后对“痴”字竟有了别解,或者说新解——若被说成歪解,我也默认。痴吧,病是表象,知才是真相。知者,智也;痴者,多智者。孔子周游列国,到处碰壁,被骂作是“丧家之犬”,他是不智,还是无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李太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都是因“知”而痴,因“痴”而不肯合污同流。宋代有个女子叫朝云,她说苏轼满肚子不合时宜,苏轼却视她为知己。朝云和苏轼,都犯着痴,若其不然,以朝云的才貌,早攀高枝儿了;以苏轼的才知与才智,何至于被一而再地贬谪、流放,最后客死常州?
却原来世间的痴和痴是不一样的。一些人的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孔子语);一些人的痴,未必是纯粹的傻,却可能是纯粹的智,类似防毒面具或防弹马甲;一些时候,在一些场合,对一些人来说,痴是一种执念,一种守望,一种灵魂的呵护,既透着机智与情趣,又透着一味禅。老子说:“大智若愚。”“若愚”近乎痴,梦想才可望成真;痴心不改之人,多半都抱有初心。
编辑:慕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