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雪花来了。雪花来了,年到了。年到了,就坐下了。我便在年里坐着,那些我今年未曾见过的人也坐着。
母亲、婶子,隔壁婶子坐在火炕上。我刚刚烧过的,烧炕的柴火是父亲冬天修剪的苹果树枝。母亲纳鞋垫,婶子剪窗花。母亲一年的心思都在鞋垫里。一层破布,一层浆糊,那些浆糊是父亲用面粉打的(陕西方言,打浆子)。母亲把一块块碎小的布片拼接起来,贴在浆糊上。有些布片是圆形的,母亲用一把剪了几十年光阴的剪刀把那些布片剪成直线,边剪边说,老剪刀还是好用。婶子说就是现在没有磨剪子的。我只记得剪刀上錾刻着一个名字——张小泉。
母亲把粘好的鞋垫放在炕头的褥子下,紧贴着土炕。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今天的炕烧得热,我亮娃烧的。婶子说,就是,今天烧得热。我只记得,今年第一次为母亲烧炕。还好,从南国回来,我还记得烧炕。
窗花剪得有些歪斜,婶子说眼睛不行了,剪个意思吧。记得婶子很漂亮,剪的窗花也漂亮。只不过,还是两年前的窗花,窗花上沾着雪花。婶子颤抖着打开剪好的窗花,是连年有余。我们都说剪得好。
母亲说,他婶子,歇着,吃瓜子。装瓜子的盘子就在炕边放着,里面还有花生橘子。隔壁婶子说,不吃白不吃。看你侄娃子买的瓜子好吃不?
母亲拿过早几天在炕上暖干的鞋垫,开始纳着。纳鞋垫的针很大,带着彩色的丝线,穿过岁月,成了一幅艳丽的图画。鞋垫四周是一圈回文,和兰花花海碗的图案一样的。图案是大红色的,海碗的图案是蓝色的。里层,是松针图案,绿油油的。再往里是一路平安,那些字里面还有星星点点的其他颜色。母亲说自己纳的鞋垫好,都是布的,吸汗,穿着舒服。商场买的花钱,还不能洗。
炕屋很大,我和叔伯就坐在炕下的火炉边。男人都不吃瓜子,都抽烟。农村的房子很敞亮,婶子们也不怕二手烟,不像城里,动辄二手烟啦,要开窗户啦。叔伯都说这烟好,问我很贵吧?我说,也不贵,十几块钱。在外头,我平常就抽这个烟。叔伯都说,南方消费高啊!还是家里好,不费钱。
火炉上温着酒,我们也煮酒论英雄。英雄都是村里人,谁家花椒今年卖了十几万,谁家苹果今年务(种植的意思)得好;谁家儿子今年考了大学,诸如此类的英雄是叔伯喋喋不休的下酒菜。
今天喝的是蔡襄家酒,不是老家的酒,不是酱香,也不是凤香,有点涩涩的,像我噙着奔波的海风。名字叫家酒,但是那个家不像家,顶多算蜗居,只不过我今天是在家里。
三杯酒下肚,西北人的嗓门就更高了,引来更多的人凑热闹。农村人都是不关门的,乡亲们可以随便进来。进来的乡亲们都说亮亮带啥好吃的回来了。哎呦,这南方的酒吧?南方的烟吧?尝尝。乡亲们是不客气的,我也喜欢这种不客气。
夜渐渐深了,月亮也带着酒气,雪花也醉了,跌跌撞撞地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乡亲们赶着脚步颠簸的月亮、雪花,赶进了自家的门。婶子走了,没有了高跟鞋在雪地里印出的花色,拖着腿,在雪里划出长长的两行。
我和父亲、母亲在火炉边坐着。母亲念叨着,过了年,初二就去给你外婆烧点纸。你外婆走的时候说,我亮娃没回来。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小时候,大多数新年是在外婆家过的。那时候我陪着外婆坐夜,就是守岁,坐夜是我们那儿的叫法。
每每坐夜,外婆都熬罐罐茶,那是河西走廊的味道,那是外婆的味道。罐罐茶里煮着外婆做的羊油炒面,花生和老茶叶(比较粗糙的茶叶),一层层羊油冒着泡不停地翻滚,满屋子香气。年就有了,就有了外婆的故事。
鸡叫二遍了,我独自坐着守岁。年来了,年是坐着的。静静地坐着,它就来了。山里人家都坐着,火炕上,火炉边,说着去年的收成,明年的打算。
年,坐着就来了。
编辑:高思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