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宁夏海原县。中国作协第八、第九届全委会委员。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宁夏文史馆馆员。写作以短篇小说为主,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根据其小说《表弟》改编的电影《红花绿叶》获得第32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中小成本故事片奖。

石舒清给《文化艺术报》读者的题词
文化艺术报:说起石舒清,人们首先会想到您的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这个短篇发表在1998年第5期的《人民文学》杂志,后来被改编成同名电影,获得了釜山电影节新浪潮大奖。27年过去了,《清水里的刀子》依然让人怦然心动。写作这个短篇的时候,您还不到30岁,那个时期您的生活、写作是怎样的状态?
石舒清:写《清水里的刀子》应该和我家里发生的一件事隐隐约约有些关系。我上大学期间,我的爷爷因故离世,给我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好像一时处在了某种困顿中,因此就被动地想了许多在那个年龄段不容易想到的问题,比如生死问题等。这些沉思的节点或者说火花后来就在《清水里的刀子》中体现了出来。另外我那个村子也一直有一种习惯,大字不识几个的老百姓喜欢谈玄论道,比如问你“死”这个字如何破解;“一”为什么横着是一,竖着也是一等等,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成长起来不能不受影响。《清水里的刀子》可能也是这个背景的一个结果。写作者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感受方式和表现方式,像《清水里的刀子》这样的小说,现在的我也写不出来了。一种在情绪和文字方面显得热烈和铺张的小说,不会再成为我的写作选项。不过对这篇给我带来好运的小说,以及和它相关的一些人事,我始终抱有感念之意。
文化艺术报:您以短篇小说成名。当代文坛,能以短篇小说立足文坛的作家不多,印象中也只有刘庆邦、王祥夫、阿成几个人。在您看来,要写好短篇小说,作家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气质?
石舒清:这是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就一定范围内来看,以短篇小说为自己主要创作成果的作家好像身体都不是太好,像契诃夫、莫泊桑、鲁迅、孙犁、萧红(萧红的长篇小说在形式上更像是短篇集)等,身体都不是太好。好像身体条件的限制是写作者选择写短篇的一个原因。我自己一定程度上就是。但也不尽然,像您上面提到的刘庆邦老师、阿成老师、王祥夫兄,短篇成就卓然,但身体都是不错的。作家为什么选择了短篇小说这一文体,可能连写作者自己也说不清的,因为结果是这样,便就是这样了。可能结果里包含着原因,又是不容易理出个头绪的。我觉得短篇小说作家好像是动物里面的豹子、刀子里面的手术刀,体积不算太大,但有着相当的爆发力,能解决关键问题(当然只局限于文学方面)。打一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好比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是一头牛的话,那么长篇小说作家好像是背着这头牛在走,而短篇小说作家却是在牛鼻上拴了绳子,牵着这头牛在走。这也是忽然想到的比喻,可能过一阵子自己就要推翻了。就我自己的感觉和体会来看,凭借短篇小说这一文体,足够表达人的一切感受和看法。在我的写作尤其是阅读中,我确实感到了短篇小说的某种无穷尽性。史铁生的《老屋小记》、莫言的《大风》等小说,在我眼里都是意味无穷的小说。
文化艺术报:您自己有一个观点,希望您的短篇小说有诗性和日常性,这让我想起王安忆对短篇小说的定义,她说“好的短篇小说就是优雅和温暖的情感”,这个听起来简单朴素,要做到其实蛮难的。
石舒清:应该说短篇小说没有一个一劳永逸的很具体的定义,本质上来说是难定义的,每个写作者都是从自己的角度说出对短篇小说的理解和表达。就像任何一个生命都难以用语言说尽一样,一篇好的小说也总是大于对它的分析和结论。但作家们在具体写作过程中总结出来的那些关于短篇小说的标准,比如王安忆老师说她认为短篇小说就是优雅和温暖的情感,我所说的好的短篇小说就是诗性和日常生活的浑然结合等等,虽然也只是一时体会,但真正要达到和实现这样的标准,确确实实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文化艺术报:您的小说里写了很多农家女性形象,她们刷锅洗碗、扫地扫院、喂鸡、修鸡圈、纳鞋底、拔麦子,她们的形象温婉感人,您是一个很懂得女性的作家?
石舒清:您这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个童年印象来,就是小时候在村子里,给羊找草,我好像总是和一些女孩子在一起,觉得很是融洽,和男娃娃在一起容易被排斥。一些男娃娃因此在远处吼喊着嘲笑过我。我姨娘姑姑相对多些,尤其姨娘,和我年龄都差不多,还有两个姨娘年龄小于我,我舅舅也多。但我的印象是,和姨娘们待在一起,比和舅舅们待在一起安全感和融洽度都要更好一些。我觉得这可能说明了什么。而且在我的感觉里,女性好像更文学化一些,我写出女性形象的愿望也要更强一些。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这是特别让我动心、对我有指导意义的话,无论在写作的路上,还是在实际生活的路上,我都会对这样真理一样的话信守终生。
文化艺术报:批评家李敬泽说您的写作出于一种“僻静的精神资源”,这是否和您成长的西海固有关?
石舒清:就这一问题,实际我应多说一点什么,但是我又不好确定我能说什么。要说的是,您用您的问题已经说出了答案。我觉得“僻净的精神资源”和我的成长环境“西海固”是可以划等号的。另外要说的是,李敬泽老师多年前的这一说法,对我有着提醒和指点的作用,于我的写作有着长久的意义,我也提醒自己要像捉牛鼻子一样捉紧着这话。
文化艺术报:我做过的很多访谈里,作家们都谈到了童年记忆对自己创作的影响,童年记忆会不会给作家的创作定下基调?
石舒清:我总有至少一半文字是写我的童年印象的,比如迄今为止我的两个长篇小说,其素材或者说气息主要还是和我的童年生活相关。童年像是一粒种子,决定了你一生都会是什么样的。就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试着加以体会,觉得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我和我的童年有着一种脐带永连的关系。童年决定了我的文学面貌。如果我有另外的童年,那么我的文学面貌相应地就会成为另一个样子。
文化艺术报:西海固最早作为一个文学地理进入大众视野,应该是张承志的《心灵史》,后来是您的短篇小说《清水里的刀子》,您后面又出现了一批作家,去年有部大火的电视剧《山海情》,讲的也是西海固的故事。您出生在西海固,可否谈谈您的故乡,故乡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石舒清:我愿一言以蔽之:西海固对我,尤其对我的写作有着决定性的影响。我是一个经验性写作者,虚构能力弱,所以我和故土是一种撕扯不断的关系。有一个很执拗的印象,好像世上能成为故乡的,其模样都是西海固那样的。不能想象故乡还有西海固以外的样子。听外人讲过,西海固写作者在他们看来同质化比较严重,局外人可能看得更清楚,我们作为个中人,却觉得西海固的写作者各有面目,气息上也决然不同,甚至有着盐与糖那样的区别。就拿西海固三个鲁奖获得者来说,郭文斌、马金莲还有我,好像不用睁开眼睛来看,闭着眼嗅一嗅气息,就能凭气息盲猜出该是谁的作品。您提到同样写西海固的张承志老师,他笔下的西海固,和我们三个西海固土著又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和味道。在西海固诗人单永珍笔下,西海固竟混杂了一种藏区的味道,好像有着鹰的影子和老羊皮袄的味道。这真是难以言喻的。一个人一个西海固,每个写作者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西海固。从这个角度说,我好像有了使命和价值,需要我写出独属于我的西海固。
文化艺术报:三十岁后您调到了省会银川工作,现在还经常回老家吗,回老家会做些什么?
石舒清:我以前每年能回老家两三次,每次回去待个半个月左右,回去的主要目的就是写东西。回家前也并没有明确计划,没有素材,想着回去再看吧,回去碰运气找素材,往往也就找上了,很少空手回来。每次回家,我都会写三五个短篇小说。和父母亲说说村子里的事情,去几个舅舅家走走看看,有意无意就得着素材了。我父亲有记日记的习惯,我父亲的日记是一种回望性日记,把自己的经历印象等用日记的方式记下来,父亲当过民办教师,是用那种教案本写日记,写了差不多有一百本,我从中找出不少素材,写成名字叫《父亲讲的故事》的小说。我三舅是个皮匠,在一间窑洞里常年做牲口拥脖,肚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故事,他的讲说又极生动。我从我三舅那里听到的小说能收一本集子。有一年我回老家待的时间比较长,过了四十天,我用这些时间写了一本书,叫《底片》,写的都是我村里的人事,从家人写到亲戚,又写到邻居,写到村里给我印象深的人事。可以说写了一份文学化的村史。后来在《十月》发了出来。这是我回家最有收获的一次,也是我难忘的写作经历,一直祈祷着这样的写作,平生能有上那么三四次,我就足够知足足够感恩了。近十年我回家很少,因为家里的一个变故使我回家少了一些。十年内我在我老家县城的街道上出现不会超过半天,说来真是难以置信。我是一个行动力不够的人。这是应该检讨和反省的。但老家始终在我心里占着最重的位置。有时候看到从老家来的班车,看到车上老家的名字,会有很强烈的触动。是别的任何一个地名都不能比拟和取代的。
文化艺术报:《农事诗》开始,您的小说开始有了变化,在创作谈里,您认为这是“一篇比较特别的小说”,是从小说的形式上开始新的探索?
石舒清:《农事诗》和我以前的小说有不同。也讲不清为什么忽然就写了这样一篇小说。这是一篇没有具体主人公的小说。写了一个群体,群体中没有哪个人是突出的或者面目清晰的。写了与这个群体相关的一种时代背景和氛围。写作的过程很愉悦很顺利。现在要说,写这篇小说,可以说我第一次隐隐约约有了文体意识。之前我一直强调内容的重要,甚至是轻视形式的。我的一个说法是,长得再丑的金子也是金子。但是从那篇小说开始我的观点有了变化。好比一块长得像观音的石头,是会好过同样分量的金子的。我认识到没有好的形式,好的内容也不容易出来。现在我会把形式看得和内容一样重要。一些文体意识比较强的作家,像鲁迅、略萨等,会让我有强烈的学习兴趣。
文化艺术报:很多作家的写作都是从短篇、中篇再到长篇,您似乎中篇小说写的不多?
石舒清:其实我刚开始写作时对中篇小说这种文体是很有兴趣的。比如1993年4期《朔方》发过我一个小说辑,就由两个短篇和一个中篇组成;我老家的刊物《六盘山》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发过我六万字的中篇小说《黄土魂》,《回族文学》也在同时期发过我六万字的小说《月光下的村子》。我的阅读兴趣里,短篇、中篇、长篇,应该说,最愿意读的倒好像是中篇,我读长篇小说的兴趣历来不强。说句让人笑掉大牙的话,就算是《红楼梦》,我也没有通读过一次。短篇读起来总感到不是十分过瘾,最喜欢读的应该是中篇。但我后来专注于写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也写过两部,中篇近二十年来确实没有怎么再写过。什么原因,我自己也想问问我原因在哪里。如果问鲁迅先生为什么中篇小说写得少,也许先生自己也未必能说出答案来。









文化艺术报:2011年,您发表了短篇小说《借人头》,从这个时期开始,您转入了历史小说创作,这个变化有些大,为何会对这个创作领域发生兴趣?
石舒清:如果不存心编故事,而是实话实说,那么就要说,我忽然转入写历史小说,并不是出于一个明确的计划或者说选择,就像从村子去县城一样,从村子的土巷出来,走几步就是去县城的柏油路,自自然然就走上去了。后来写得多了,慢慢才有了意识,把根据资料写作作为了自己比较重要的一个写作选项。我一直喜欢逛旧书摊,这习惯甚至可以从我上中学时算起。慢慢就积累了不少资料,一些包含着小说因素的资料触动了我,我就顺势写成了小说,结果是一发而不可收,这许多年来我基本都是凭资料写作。凭资料写作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多了一个写作的路子;困扰我的一点是,我常常感到资料不能为我所用,反过来我却受着资料的胁迫控制,难以自在充分地施展拳脚。记得和宁夏评论家白草交流时,我说了一句需要我不断温习的话,就是我写此类小说,绝非是用小说的形式写历史,而是从史料中找出我心仪的小说来。所以对资料的取舍和运用于我而言就成为头等重要的事。老实说,凭资料写作总没有写西海固题材那样来得得心应手。所以绕一个大弯子后,我希望还是能回头去写自己的老家。
文化艺术报:2014年您因身体原因,暂时中止了小说写作,养病期间写了大量随笔,小说家写随笔是消化素材、寻求自己的艺术形式?
石舒清:2014年,我在西安西京医院做了心脏换瓣手术,之后有差不多四年没有写小说,一直担心手因此生了,从练笔的角度考虑,我坚持每天都写几句,写随笔甚至写诗。我每年写随笔大概有三十万字左右,不是为了发表,全部的考虑就是为了练笔。我是写在手机上,一小段一小段的样子,名之为《手机文录》。我用写随笔和诗的方式保持着自己和文学的联系。我有个很执拗的想法,觉得只有写小说才算是自己真正的写作。所以虽然写了不少非小说的文字,我依然觉得这个阶段算是自己写作的空白期。到 2017年,河南《百花园》的王彦艳主编和我约稿,《百花园》是一份专发小小说的刊物。刚开始没敢答应,觉得停笔太久,写小说完全没有信心。但王主编过段时间就催一下,在这样的督促下,一个下午,我躺在沙发上,在手机上写了一个两千字左右的小说。应该说写完后我有些激动,倒不是觉得这小说写得有多好,而是我又开始写小说了,而且确实是完成了一篇小说,完成就好,哪怕这仅仅是一篇小小说。我有些忐忑地把小说发给了王主编,王主编竟然以比较隆重的方式发了我这篇小说,还推荐《小小说选刊》选了一下,还给了我《百花园》年度小说奖。我由此又开始了写小说。所以对鼓动我写小说的王彦艳主编,我充满了感激之心,觉得她是在一个关键的节点上,像我的福星似的推助了我一把。
文化艺术报:在一篇随笔里,您写到一直对诗有着强烈而持久的兴趣,日常阅读里,诗也占着一个相当的比例。很多小说家都是从写诗开始文学之路的,您在写小说之前,是否也写过诗歌?
石舒清:我和诗的关系是,我是一个忠实的诗歌阅读者,但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诗歌创作者。我有过写诗的尝试,但很少发表过。手术后,怕停笔手生了,因为诗歌篇幅短的原因,我就以写诗的方式来练笔,首先是在《朔方》发了一大组,《诗选刊》和《诗刊》还选了部分。但我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是诗人梦也,一个是评论家白草,对我的诗都评价不高。我也觉得我没有很好地掌握诗这种文体。所以当我可以写小说后,我就没有再写诗。但坚持对好诗的持久阅读和欣赏是我对自己的严格要求。我认为最好的文字和最微妙的感觉都在诗里。我觉得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可以不写诗,可以写不好诗,但如果对好诗没感觉和认知能力,那么他肯定也写不出好的小说来。
文化艺术报:2018年,您连续发表了两组带有系列性质的短篇小说《凌伯讲的故事》和《九案》。批评家白草说“这是目前石舒清短篇小说创作的一个追求:写得要短,意味须长”。
石舒清:正是因为有了2017年在《百花园》的再试身手,才有了2018年的发在《十月》的《九案》和发在《花城》的《凌伯讲的故事》。评论家白草说了我的一个写作追求:“篇幅要短,意味须长”,其实篇幅不能不短,因处于病后恢复期,这实际上是一个客观限制;在篇幅短的情况下,追求其深长意味,就是应有之义了,不然还写它干什么?写作口号听起来好像有些豪迈,究其实却有不得已处。
文化艺术报:2006年,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底片》发表于《十月》杂志,有批评家指出这部长篇更像是一部短篇小说集,用短篇小说的方式写作长篇小说,这是您有意为之吗?
石舒清:我前面说过,《底片》是我很难得很愉快的一个写作经历。本来是想着写写家里给自己深刻印象的几个老物件,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越写越多,刚开始完全没有想到会写出这么多,几乎是写出了一个阶段的文学化村史。因为刚开始是想写短篇,就以短篇的形式写了下来,包括我后来写的长篇小说《地动》,也是用这一形式写的。只能说,既然近乎不自觉地运用了这种形式,只能说明这种形式更适合我吧,或者说,我只能写这种形式的长篇小说。当然写的过程中,我也是有参照的,比如安德森的《小城畸人》和萧红的《呼兰河传》,我觉得都是我这种形式的长篇小说,后来看到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似乎也是这种形式。这种形式也有一个短处,就是作品不好归类,那么到底是算长篇小说呢还是算短篇小说集?从各自的角度都能说出道理来。从我的角度说,我自认为这就是我能写出的长篇小说,《底片》写的是我的村子,《地动》写的是老家百年前的一次大地震,内容上有统一性和整体性。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对有特别形式的长篇小说是有强烈兴趣的。
文化艺术报:《底片》后来再版的时候,您将书名改成了您老家村子的名字《三岔河》,这有特别的意义吗?
石舒清:《底片》后来再版的时候我把名字改作了《三岔河》,这是一次必要的吻合我心理愿望的改动,我村子名字就叫三岔河,这一改,就像从大名改回了小名,感觉和自己的村子更贴近了。给自己的村子做了一件值得做的事的感觉,让我很受用很安慰。
文化艺术报:您的第二部长篇《地动》,为纪念1920年“海原大地震”100周年而作,写作这部长篇,您都做了哪些准备?
石舒清:有写《地动》的心思,应该是我开始写作不久就有了,从小就听到关于这次大地震的故事,见到大地震破坏的深重痕迹,这个印象和触动都会是很强烈的。开始写作不久,就觉得大地震是很值得写的一个题材。但直到大地震百年纪念期到了,才写出了这部小说。说得夸张些,倒好像是冥冥中有些安排的意思。我本来也是想写一组小说,就自己的写作习惯和体能来说,连写三万字也不敢想,但是就写出了一本书。前后大概写了有四十天左右,每天写一篇,状态好的时候,一鼓作气,一天会写两篇。一天晚上,已经睡下了,忽然有了一个素材让我有触动,于是就写了出来。我觉得写长东西有个好处,就是把一些沉睡的记忆和素材会激活,会勾连出来。所以写《地动》,说我准备了几十年也不完全算是虚话,但真正着手准备,从各方面着意搜罗素材,也就是两三年的事。其中大多数素材都是我县的一个作家,和我同姓同族的一个女作家提供的,她叫田玉珍,写散文诗,一直在我县地震局工作,收集了不少关于海原大地震的资料,不知从哪里得知我要写这个题材,就把她手头的资料搁在我小区门房,然后短信通知我去取。完全是无偿赠予。田玉珍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虽为女子,却常开着车在老家的山山洼洼角角落落跑来跑去,发现了老家好几处有文物价值的地方,又长于摄影,感受又极特别,说到我的小说《地动》,田玉珍是一个不能不说的人。小说的名字是诗人杨梓起的。《地动》发表在了《十月》长篇版,责编是我在鲁院的同学,诗人谷禾,他给了我及时的鼓励。《地动》能得以顺利面世,陈东捷、韩敬群、谷禾、江汀等诸师友是我不能忘记的。
文化艺术报:您大学上的是固原师专英语系,您的创作是从这里开始的,大学时期您就开始发表作品,那个时期发表作品要比现在艰难很多吧?
石舒清:我上固原师专的时候,固原师专的文学氛围很好,当时固原有影响的作家几乎都是固原师专毕业的,固原师专的校长丁文庆先生是诗人,副校长慕岳先生是评论家,文学环境和氛围都是很好的。我一直喜欢文学,在学校阅览室看到有《新疆回族文学》,就把一篇东西投出去了。这篇小说的发表让我开始了我的文学旅程。当然此前在《固原报》上也发了几篇豆腐块。记得一篇散文的副标题就是“拟贾平凹”,就是跟贾平凹学写作的意思。我很庆幸我在固原师专读了大学,如果到别处上学,我现在是不是一个文学写作者,就不好说了。
文化艺术报:您的文学启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时候在农村老家,都读些什么书?
石舒清:我的文学启蒙应该很早,很早就对文学有了兴趣。应该是十一二岁的时候,记得黑洞洞的屋子里靠墙有一只小木箱,木箱上有一摞书,其中有《水浒传》《侍卫官杂记》等,这摞书就成了我童年的一个重要记忆和乐趣所在,当然是看不大懂,但从那时候就开始有了关于书的记忆。我父亲其实读了有半年书的样子,但是喜欢读书,在我那个村子里可谓独一份,这是我得天独厚和格外幸运的地方。我印象里正式读的第一本书是《新儿女英雄传》,一边放羊一边读,还把读到的讲给一同放羊的发小听。如果这个算是文学启蒙,那么对于这样的启蒙我记忆深牢心存感激。
文化艺术报:看过一篇文章,写到您父亲60岁后,开始写家史和自己的回忆录,经过他整理,再经过您整理发表得以流传。您父亲写了100个本子,一个本子大概3万字,300万字,这是多大的体量。可否谈谈您父亲,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石舒清:我父亲读了有半年书,然后爷爷因为当时的社会原因劳改去了,奶奶也在39岁的年纪突然去世,当时只有15岁的父亲就成了家里最重要的劳力。父亲一辈子喜欢读书,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晚上就着煤油灯读书睡着了,把自己的头发都烧着了。队里开会念报纸等等都是父亲的事。父亲还义务给村里人写信。有喜事的时候父亲还会抄起毛笔给人写对联。因为有点文化的原因,当了多年队里的拖拉机手,后来又考上了民办教师,在村子里当了许多年民办教师。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父亲常常给我誊抄稿子,父亲的字写得不错,书面干净,好辨认。我投去刊物的很多稿子都是父亲给我誊抄的,所以后来有一段时间父亲身体不好,不能再给我抄稿子,他抄稿子的印象就让我既心疼又神往,想什么时候父亲又能给我抄稿子呢。后来父亲忽然开始了写日记,写了许多年许多本。我的一个揣测是,父亲之所以写日记,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想方设法要给我提供一些写作素材。所以在我们那不太崇尚读书的村子里,父亲可谓是一个异数,我能有这样一个父亲,当然是我的幸运了。
文化艺术报:哪些作家对您的创作有过影响?
石舒清:我阅读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家不下100个,今天我顺手先写出10个中国的来:陶渊明、司马迁、白居易、苏东坡、柳宗元、鲁迅、李叔同、史铁生、张贤亮、莫言。
文化艺术报:您心目中理想的好小说是怎样的?
石舒清:我喜欢的小说(限于短篇)深情又冲淡,简明又丰富,瑰丽又朴素……就是能把多个两极性的东西不着痕迹地统一在一个作品中,举例来说,就像鲁迅的《孔乙己》《伤逝》《出关》,史铁生的《老屋小记》,张贤亮的《普贤寺》,张承志的《辉煌的波马》,莫言的《大风》《白狗秋千架》《小亲疙瘩》等都是我心目中的好小说。
文化艺术报:可否谈谈您的阅读经验,您平常都读些什么书?
石舒清:我现在的一个读书体会是,读书像交朋友,并非多多益善,读书到一定程度,就要下功夫挑出一定量的书来,比如 100本到 300本,作为案头书或者常读书。我读书不外乎文史哲方面的书。对史书的兴趣更强一些。近年来喜欢读各种资料和非虚构作品,有时候一些工具书也会让我有相当的阅读兴趣,比如各类典故和谚语书等,会带来很特别的阅读感受。中医医案、刑事民事判决书等等,也是我多年来的一个阅读喜好。我的阅读总体说来是一种非正式阅读,不下大功夫,总是凭兴趣。
文化艺术报:我们年龄差不多,在我们开始写作那个时期,先锋作家红极一时,您有没有受过先锋作家的影响?
石舒清:先锋作家给过我一点影响,比如不用标点符号写一大段这种事,我就干过,但跟在先锋作家后面走了几小步我就撤离了,觉得自己永远做不了一个时尚的人,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办法,而且无论做人作文,我都觉得老老实实不讨巧不取巧的路子是更可靠的。
文化艺术报:对青年作者,您有话要说吗?
石舒清:这么快就到了给年轻人说话的年龄,让人感到沮丧和发蒙。时间真是太快了,迅速贬值的钞票似的,不经花。
要对年轻人说:人生难得,好好生活。
文化艺术报全媒体记者 刘龙 赵命可
(本专栏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