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钢筋

文/道情

生活中常说“把人能挣死（关中方言：累死）”，形容劳累艰辛异常。在我的记忆中也有“把我能挣死”的一次亲身经历，那就是拉钢筋。

20世纪80年代初，楼板房开始在农村兴起，以改变几千年来的土坯房模式，这是农村住房的改革。母亲好胜心强，倔强不服输，1986年春天，家里也勉强盖起了两层小洋楼。为了开源节流，大姐找在市物资局工作的同学买钢筋；二姐找大学同学在水泥厂当厂长的父亲买水泥。十来岁的我，没有社会关系，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盖房本身就是一个很艰辛的工程，其中拉钢筋是记忆中最费力、最要命的力气活。

一天半夜，哥哥和姐姐骑自行车从县城回来，说从城里往回拉钢筋上了两个大坡，精疲力竭，实在拉不动了，只好放在陵召村姑姑家，天亮了再去拉。第二天，家里安排我和四姐去拉钢筋。

骑在自行车上的我俩，心情愉悦，干劲十足、满心欢喜地穿过四号双韩公路，到姑姑家拉钢筋。

钢筋放在姑家新宅基地院内，姑胆小怕贼偷，用钢筋顶着新盖的大房后门，我俩从狭窄仅能伸出一根手指头的缝隙中，一根一根往出抽，等把所有的钢筋抽完了，早已精疲力竭，浑身上下像被人抽了筋，软塌得不行。为了不在姑面前丢人，还强装坚强，把钢筋拉出门外，绑在自行车上往回返。

出了陵召村向北，上了石子公路。本以为长长的钢筋会在我俩的拉动下，跟着自行车的运动轨迹向前挪动，事实证明我们年龄小太天真，把钢筋想得太轻了。被我玩转的自行车，绑上一捆钢筋，就像困乏的老牛卧犁沟，咋都不听使唤。不是自行车拉着钢筋走，长长的钢筋像自行车的尾巴，左摇右晃把自行车摆弄得无法正常行驶。钢筋在石子路面上摩擦出白天看不到的火花，刺耳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让本来已经乏力的我俩心中的火气噌噌噌往外冒。

心火归心火，意乱归意乱，钢筋还得往回拉。于是，火辣辣的阳光下，只好低头猫腰吃力地往前走。脸涨得通红，汗水打湿了衣衫。来时的傲气、勇气、力气消失殆尽。

刚过周陵，行程还不足五分之一，我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家还在10里开外的地方，此刻拉的钢筋好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姐姐虽比我大两岁，却没我劲大，她白净文气，我假小子一个，两个人心里都憋着火，谁也不敢、不愿意开口说话，一门心思拉着死沉死沉的钢筋步履蹒跚，整个人感觉快要挣死了。

低头前行中，想到了电影《小花》中主人公抬着红军战士上山被山石台阶磨破的膝盖，想到《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他们黝黑露骨几乎和地面持平的脊梁，想到母亲拉着沉重的架子车交公粮，想到哥哥姐姐在北莽山下拉砖盖房，想到二哥和三姐昨晚用自行车上了两道坡把钢筋从咸阳城拉上塬，想到了歌唱家刘秉义演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歌曲的鼓舞和力量……这一幕幕情景浮现在我的眯眯眼前，给我打气，为我加油。在停歇的时候，我提议唱歌，就唱《咱们姐妹有力量》，得到了四姐同意后，便扯开嗓子唱——

咱们姐妹有力量，嗨！咱们姐妹有力量，拉着钢筋往回跑，拉着钢筋往回跑。穿过了柏油马路，经过了石子公路，钢筋跟着我，刺啦啦往前跑。啊！头顶着太阳不怕晒，磨破了脚丫不怕疼，嗨哟！嗨哟！哎嗨哟！

咱们姐妹有力量，咱们姐妹不怕脏，为了房，为了父母忙！为了家，为了变个样，为了我们家，彻底变了样！

……

唱罢歌，咬紧牙关，继续推车前行，弯腰、低头、身子前倾、拼命前行，感觉还不得力，就用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头，再绑一条绳，一头连着钢筋，一头套在肩膀上，腰再低弯些，脖子再伸长些，青筋再暴起些，上费家坡的时候，我默念：给力、给力、再给力。

眼看快要到坡头了，想“猛”地闪一把劲，趁势就越过坡顶了，可是坡顶越来越陡峭，钢筋的反作用力比我们使出的拉力还大，在坡顶最艰难的节骨眼上，鞋子都蹬掉了，咬紧牙关，眼前一黑，拼命地拉着钢筋登顶了。

上坡了，已经累得大口大口喘气。只好将车子放在路旁，像煮熟了的面条软软地一屁股瘫坐下去。歇了许久，才在坡头捡回已经咧开嘴巴的鞋子，它冲着我笑，我也对着它笑了。

钢筋就这样在我们兄妹的接力中，在我们的软磨硬泡、生吞活剥中被拉回家，尽管路途中有“把我能挣死”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却在凯旋的喜悦中慢慢地淡忘了。

本来想着小小的我还为盖房出力流汗作贡献，那种获得感还在心中翻滚，没想到几天后，包工头却说钢筋用不上了，我小，自然不明原因，但是看到我和哥哥、姐姐们的胜利果实被包工头原价拉走，我的“小贡献”被剥夺时，眼眶湿了视线模糊了，心里也再次升起了“把我能挣死”的感觉。

这种感觉，至今难以忘记，而且成了我心中无法化解的块垒！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