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不完的“家春秋”

文/周龙岗

与往年一样，大年三十我赶回了家。母亲已八十七岁，保持着下午四点吃饭的习惯，吃晚了影响休息。我与大哥商量，下午四点提前吃年夜饭。

吃完年夜饭时，太阳依旧恋恋不舍地挂在天边。我和大哥在阳台上抽烟，交谈春节的计划安排，客厅里传来母亲和嫂子、妻子的欢声笑语。不知何事这样开心，我便与大哥赶忙走进屋子，只见母亲靠在沙发上，脸上洋溢着笑容，一只手捧着一本书，一只手在抹着眼泪，妻子和嫂子依然不停地连笑带说。见我们进来，嫂子笑着说母亲认识的字还不少。

我一眼认出，母亲正拿着我的新散文集《观云听雨》，那是年前给国庆献礼，我刚出版的第二本散文集。妻子笑着说：“我把你的新书给妈，妈就认真地读起来了。”我随口说这有啥值得这样开心。

嫂子和妻子一人一句抢着说，妈先读了你的简介，把协会的“协”字读成了“办”。我们交谈得忙乎，母亲却旁若无人，尽管把书拉近放远，或将眼睛眯起来靠近书面，或把书向着窗户侧举高，在反复调整中，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剩余的作者简介。母亲自豪地说：“我儿的会员不少么！”

母亲耳朵背，给母亲说话要近似于大声吆喝才能听见。母亲自顾自地说完，不听我们在谈论啥，接着读起了序文，遇到认不准的字，母亲会反复自言自语地念叨，如“土字半面一个云念啥来着”。我看母亲读得费力，赶忙劝母亲歇会。母亲的眼睛是二十多年前安装的人工晶体，年前母亲说感觉眼睛不舒服，怀疑人工晶体破了，还专门去医院复查过。

母亲读了一会，舍不得放下书，就闭着眼依旧靠在沙发上，说写得好，她爱看，就是字印得太小。母亲总爱回忆，说她小时候，外爷家的四合院上房高大，她拿粉笔在院子的墙上、大门上到处写字。母亲叹口气说，如今开发商挖陶土，把整个村子都挖得差不多了，人都四散搬走了，土地也荒了。说起老院落和土地，母亲不免忆起一生钻研中医的大舅，房前屋后到处是从天南地北移来的稀奇植物、千奇百怪的花草树木。

记得最后一次陪母亲回娘家老院子时，大舅还在世，大舅把老院子和周围四个儿子的院落连成一片，到处是奇异的花草树木。大舅像个老国王，领着我们巡视他的领地，他随手指着笑说，这草是啥药，那花是啥药，那树是啥药，那个花草药食同源，如数家珍。大舅说着随手撅一把药草叶子，午饭时就调了一盘凉菜。

母亲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笑道，小时候，有一年过年，她穿着花袄在大门口玩，一个化缘的道人走过门前，笑说母亲将来能当作家。母亲揉着眼睛说过去的事，不说了，却若有所思地问，听说现在的人都买楼先不给钱，住进去了慢慢给还。母亲望着我问：“对不对？”我说对着哩。我知道母亲说的是按揭贷款，但母亲耳朵背，必须大声喊着说话才能听见，一时又解释不清，我只有重重地点头，示意母亲说得对。

每到过年，山区县城的年味，从三十下午开始的爆竹声，到彻夜不断的持续爆响声高潮迭起。小美耳朵灵，爆竹声不断，惹得小美不停狂吠。母亲摸着小美的头笑说，小美有十岁了吧，妻子说刚十岁。母亲爽朗地笑说，那年你们说雅雯要带小美回家过年，我想着孙女带对象到家里来过年，赶忙到银行换了新钱，准备了红包，见了面才知道小美是小狗。母亲说着笑出了泪花。

夜幕降临，窗外的爆竹声不绝。电视里播放着春晚的花絮。母亲认真地说，我这一生作家当不成了，难过的日子经历了太多，你把你老妈这一生写一本《家春秋》就好了。

我突然觉得，每个人心中的年，都是一部写不完的家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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