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倒流河没有发洪水,却刮了两个月热风,沿途的竹子全开花了。竹子一开花便死去,这是凶岁。随后山林起火,山上的人更多地顺河去逃难,群鸟惊飞,众兽奔窜。和尚和黑顺行至夜镇,和尚圆寂在那里。黑顺背着和尚依然到了竺岳,放置在崖窟里。崖窟从此再没有出水,但和尚尸体在窟里并不腐败。第二年黑顺依旧来竺岳看望和尚,和尚还端坐窟里,身上有蚂蚁、湿湿虫爬动,而全身肌肉紧致,面部如初,按之有弹性。
消息传开,不时有人来竺岳瞧稀奇,议论和尚是高僧,修得了金刚不坏身。不久,民众筹资,在窟口修筑了一座小庙,称之为窟寺。
黑顺想着自己跟随和尚多年,又到处行医,救死扶伤,也该功德圆满,便在窟寺下的旧池址上放置一木箱,他坐进去,让人把木箱钉死,说:半年后把我放在师父身边。
半年后,有人上竺岳,却见木箱腐烂,黑顺已是一堆白骨。
二
山外的城市日益扩张,便催生了许多从秦岭里购移奇花异木的产业。有个蓝老板先是在红崖峪发现了野生兰,着人挖了上万株,再往六十里外的喂子坪去探寻。喂子坪是峪垴的一个村子,几十户人家,时近傍晚,四山围合,暮雾阴暗,并没有家家烟囱冒烟,也听不到鸡鸣狗吠。进了巷道,见不到牛粪,乱砖踢脚,两边的院门多挂了锁。随便趴在一家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满是荒草,上房和厢房有倒了墙的,坍了檐的。但村子里竟还有数棵古银杏。出了巷子,是一块打麦场,几座麦草垛已经发黑,碌碡上却生了苔藓。再往北去,眼前陡然一亮,一户人家院外的古银杏合抱粗,三丈高,一树的叶子全都黄了,密密匝匝,鼓鼓涌涌,在微风里翻动闪烁,而树下的落叶也一尺多厚,如是一堆金子耀眼。蓝老板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银杏,看那人家,院门开着,正有三只四只什么小兽跑了进去,而落叶边一头猪在那里拱地。鸡往后刨,猪往前拱,它在土里并没有拱出能吃的草根,嘴却吧唧吧唧响。蓝老板说:若能买得这银杏,你叫一声。猪果然哼了一声。蓝老板欢喜了,又说:再能叫一声,我就买定了。猪又哼了一声。连续问了三下,猪哼了三下,蓝老板搓了个指响,也就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堆放了一摞豆禾秆、一笸篮新拔来的萝卜,一个捶布石和三只小板凳。上房挂着蓑衣、筛子、锄头、梿枷。猫在窗台上洗脸。一只旱蜗牛从墙上爬过时叭地掉下来,没有碎,翻过身又往墙上爬。而捶布石后的一张草帘子上躺着一个人,并没有见到跑进来的小兽。蓝老板觉得奇怪,便叫那草帘上的人问话。喂,喂,你醒着吗?他感觉那人是没有睡着,却不吭声。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蓝老板就坐在小板凳上吃烟,等着那人自己醒来。小板凳咯吱吱响,以为卯松,低头看着,板凳腿湿漉漉的,还带着泥。蓝老板突然间脑子嗡嗡的,一片云雾飘落下来,发觉到这个板凳便是进来的一只小兽。再看那人,那人枯瘦干瘪,就是一块树根呀。还有,捶布石成了山龟,门边挂着的筛子成了猫头鹰,蓑衣成了刺猬。顿时惊骇不已,夺门要出时,门里进来一个老头,身上腰带松着,一头落在脚后。老头说:你来啦!说话的口气和蔼,蓝老板定住了神,呼吸慢慢平稳,回头看睡着的那人就是那人,板凳是板凳,捶布石是捶布石,挂着的依然是筛子和蓑衣,自言自语,是自己眼睛花了。
两人相互问候了,蓝老板说明来意,老头说:这银杏树不卖的。来过几拨人要买的,不卖。蓝老板说:我给你出高价。老头说:多高的价,一百万?蓝老板说:你老说笑话吧。老头说:这是古树,八百年啦!蓝老板说:再古的树也是树么。草帘子上的人翻了个身,还在睡着。
价钱谈不拢,蓝老板并没有离开喂子坪,住到了村东口另一户人家里。那房东长了个噘嘴,在火塘里生火给蓝老板烤土豆,不停地吹火外,就是话多,说村里的陈年往事,唾沫星子乱溅。蓝老板也就知道了以前的村人多以打猎为生,而这几十年,山林里的野猪、岩羊、獾和果子狸越来越少,好多年轻人又去山外的城市里打工,村子就败落了,日子很穷,留下的人只种些庄稼,再以挖药维持生活。到了半夜,喂子坪刮大风,雨如瓢泼,屋外不断传来怪声。房东说:你把窗子关了。蓝老板起身关窗,窗子是两扇木板,一扇上贴着钟馗像,一扇上也贴着钟馗像,他瞧见对面人家后檐下影影绰绰地有人,招呼过来烤火。房东说:甭叫,它们也不能到火边来的。说完微笑,又低头吹火,火苗上来燎了头发。
连着去和老头谈了三天,银杏树价钱终于谈妥。蓝老板出钱请村人来挖树,人也只是五个人,两个还是妇女。再要出钱让他们把树抬出峪,已经不可能,房东说我再给你寻吧,不知从什么地方就找来了十人。这十人倒壮实,但全说土话,蓝老板听不清楚。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