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哨所

文/邹冰

那一年10月，我从军里去戈壁滩上的连队采访，连长说祁连山上一个哨所有一名老兵要退伍，我带一名列兵去参加。下午五点，太阳从天空缓缓落下挂在山尖上，一个红砖砌成的独立房出现在半山腰。我仰头望，忽然有了莫名的感动，少顷，我知道感动的原因了。一面国旗在夕阳下的哨所前迎风飘扬，单调的山上有这面国旗，让孤零零悬空在祁连山上的哨所变得神圣起来。不是吗？偌大的太阳成了背景，主角是站在红旗下俊朗的士兵。

张班长给我敬礼，我还礼，从屋里出来和我握手的老兵黑瘦结实的脸上洋溢着笑，我却从他耳垂下看见了镰刀一样的弯月。张班长看一眼月亮说：“祁连山秋日的太阳是让月亮给压下山了。”我第一次听见这么奇怪的比喻，心想，也许，挂在天上的太阳是一个慢性子，舍不得大海一样深邃的天空，才让急不可待的月亮早早地升上来和太阳共同欣赏这蔚蓝的天空。那个一路跟在我身后闷葫芦不做声的列兵放下背囊，他的背囊就像一个百宝箱，老兵从里面取出土豆、洋葱、黄瓜、一大块猪肉……忽然，他兴奋地对我说：“一面新国旗。”

也许由于我突然造访的缘故，吃过晚饭，张班长和老兵有点拘束，他们把双手搭在膝盖上，望着我这个戴眼镜的陌生中校默不作声。我说：“不要因为我的到来，干扰你们正常的工作。”

班长说：“也没有多少事，夜里要开一个班务会，老兵要和新兵交接。”

“哦，你们进行。”我借口要出门看一会儿祁连山上的月亮，一个人偏腿出了房门，坐在空地的小凳子上，就坐在一片银色的月光里。祁连山的天空像倒扣在空中的大海，繁星点点是渔船上的渔灯。山上的月夜，不像平原上的月夜，朦朦胧胧，充满诗意，祁连山的月亮皎洁，青色的山却让银色的月光泼墨一样泼洒下来，山变得朦胧，成了一首诗。我坐在诗一样的山上听哨所里新老兵交接，声音很近，又很远。

新老兵交接开始，我听见班长介绍哨所的情况。老兵是山东聊城的，新兵是陕西富平县的，他们交接得很细。交接完毕，班长问列兵：“你会乐器吗？”列兵说：“会吹笛子。”班长说：“明早升国旗，你负责吹奏国歌。”列兵说他得练练。一会儿，哨所里传出清脆的笛子声音，笛声起先一段一段不连贯，班长打拍子，再吹，就很连贯。我在月光下听，笛子吹奏的国歌清脆悦耳，韵味悠长。

天黑尽了，也许不经常走远路的缘故，我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夜里听见班长和老兵对话。老兵说：“明日一大早升完国旗，我就下山了，兄弟就此告别了，毕竟两年时间了，多少有点留恋。”

班长说：“你不会记恨我吧。”

老兵说：“哪能呢，你是头儿，那一次，你冲我发火，也怪我偷懒。”

“不是你偷懒，那一次，你刚巡查回来，区间线路又出了问题，我也太着急了。”

“都一样，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谁都着急。”

“真的不记仇？”

“男人是不记仇的，我们是好兄弟。好兄弟，能记仇吗？”

“我们在山上能待两年，也是缘分啊。”老兵说话的语气有点像范伟小品的腔调，两人言毕，击掌，吃吃笑。

我咳嗽一声，谈话戛然而止。

…………

再醒来，听见老兵轻声说：“首长的呼噜声低沉，震耳欲聋，有穿透力。”班长说：“也许走山路太累了吧。”我埋怨起自己来，不理解他们，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忽视了他们的感受。再仔细听，他们两人开始低声讨论谁的厨艺好，商量明早由谁来给我煎鸡蛋吃。

我蹑手蹑脚起来泡一包速溶咖啡，我想让咖啡支撑到他们睡着的时候，但是，那包速溶咖啡终于抵不住袭来的瞌睡虫，我又睡着了。半夜里，我听见老兵说起我的数码相机，之后两人长时间不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他们又开始说话，那一夜，他们是没有睡觉的。

早晨五点，昨晚被月亮压下去的太阳早早升起来，阳光从门缝里钻进来，照在我的脸上。祁连山上的阳光厉害，昨日看见张班长和老兵两人的脸颊升腾起两团火焰。我告诉列兵，这团红，是祁连山上士兵的标志。列兵看他们笑，老兵对列兵说：“不要笑啦，过一个月，你也会有骄傲的两团红，我们是‘红二方面军’的。”

洗漱完毕，我出了哨所大门，两个士兵在班长的带领下，伸胳膊踢腿，他们也出早操的。老兵见我起床了，急着要给我去煎鸡蛋。我笑着复述昨夜他们两个的对话，班长和老兵四目相对，吐舌头笑了。

吃过早饭，班长降下国旗，新兵取出笛子，班长跑两步向我敬礼：“报告首长，2号哨位，老兵欢送仪式准备就绪，是否开始，请指示。”

我举手还礼，大声说：“开始！”

列兵用笛子吹奏国歌，班长拉动绳子，鲜艳的国旗缓缓升起来，老兵面向国旗敬礼。我忽的泪水汪在眼眶里，这一刻，寂静的祁连山上，笛子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声音在山间碰撞之后传得很远。

升旗仪式毕，老兵小心翼翼收起国旗放进背包里，他要留作纪念。接下来我们两人的时间很紧，下午连队举行完欢送老兵仪式后，兰新线有一趟慢车经过新华庄火车站，他要搭乘这辆车离开部队，退伍回聊城老家。

我在前面走。老兵刚走两步，忽然记起什么事来，他从背包里掏出我早上偷偷放进他口袋里的数码相机递给班长。他说：“记得把执勤的图片发给我。”

我们一前一后急急赶路，当我们并肩走在一起的时候，老兵说：“首长，你的眼睛里进飞蛾了？”

我说：“是啊。”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