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

文/李健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由家乡渭南县信义公社上太庄小学转至西安市就读。暑假一到，我怀着对家乡和奶奶的深深思念，独自乘坐火车，踏上了归途。

那年我十二岁。

走出渭南火车站，按父亲交代的方法边走边问。那天，烈日如火，身影随着我的步伐，在地面上的影子长短交替变化着。影子从上午十一点的悠长，到正午十二点的短粗，再到午后的再次拉长。三个半小时后，当上太庄小学那熟悉的围墙映入眼帘时，我的眼眶不禁湿润了，终于找到家了。

那次经历后，上太庄村这个名字，就像我自己的姓名一样，被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后多年，偶尔回乡，却从未有过白居易笔下“十年方一还，几欲迷归路”的迷茫与疏离感。

故乡渭南临渭区上太庄（紫兰村），是一个拥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庄，在汉昭帝时，出过三朝宰辅张禹，天子之师，这里也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故乡。

我和妹妹的童年时光都是在老家度过的。直到11岁那一年，我被父亲拽着胳膊拉进城，蒙头在被窝里，因为思念奶奶及故乡的亲人偷偷流泪时，我才明白，“故乡”是一个多么刺痛的字眼。

童年时期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家里缺少劳力。

我父亲兄妹仨，凭借自己的努力，早早地走出了农门。家里只留下爷爷、奶奶和婶婶。而我和妹妹都是一岁左右就回到了老家，爷爷、奶奶既要照顾我们兄妹俩，又要挣工分，还要经管自留地里的庄稼。

春播、秋收是农村一年中最忙、最需要劳力的时候，而我家最缺的就是劳动力。深夜，煤油灯下，我时常能看到奶奶紧锁眉头，烟袋锅里的火星不停地闪烁着，烟雾弥漫在炕头上空。

奶奶是李家还处于兴盛期时，被家族用重金聘入家门的。当时她只有14岁，比爷爷年长5岁。由于爷爷年纪尚小，奶奶嫁入李家后，便如同童养媳般，尽心尽力地侍奉公婆、料理家务。

然而，家族的命运也如同流水般变幻莫测。在我曾祖父时期，家业开始衰败。祖上留下的院子以天井为中心，一分为二，当地人称为“一条边”。天井东边的厦子房及院落成为曾祖父一家的天地，西边的则归属我爷爷奶奶一家。自此，横亘在两家中间的天井，如同一道无形的界碑，阻隔了彼此的交流，也让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奶奶虽不识字，却有见识，重视文化。她是在那样穷困窘迫的境况下，咬着牙死供她的子女上学。我的父亲一路苦学，毕业于渭南师范，并在西安解放初期，荣幸地成了一名人民警察。

尽管分家后两家少有往来，甚至奶奶和我二爷家矛盾很深，彼此连话都不说，然而，我却清晰地记得奶奶的那次“跨界”之行。

那是一个深夜，我被一阵急促的敲窗声惊醒。随后，二爷的声音在夜色中传来：“嫂子，玲娣快生了，你能不能帮忙接生一下？”我躺在床上，听着奶奶与二爷的对话。奶奶迟疑了一下，但二爷又急切地重复了请求。奶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你母亲也在家，你咋不让她去接生？”二爷的声音带着焦虑：“我妈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她不行。”奶奶沉默片刻，最终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来。”

奶奶穿完衣服，又转头拍了拍我的被子，轻声说道：“我娃睡吧，奶奶一会儿就回来。”随后，她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出家门。奶奶走后，我躺在炕上，心里五味杂陈，既担心奶奶和二奶奶的矛盾，又敬佩她知轻重、识大体。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往事并非过眼云烟，所留下的，皆是值得珍藏的宝贵记忆。

记得有一年春耕，爷爷扶犁前行，我满心欢喜地跟在他的身后，踩着刚犁过的松软的新土玩耍，得意地欣赏着田野里那笔直而整齐的脚印。

爷爷佝偻着腰，仿佛颈项上挂下来一张沉重的弓，那弯曲的脊梁骨向前吃力地撑着，弓着，骨突着，火辣的太阳下，他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脸上的汗水像一颗颗珍珠，闪着亮光，辉映着七彩的阳光。汗水顺着脸颊、脖子滚落下来，渗入松软的黄土地。

空旷的田野上空，不时传来人的吆喝声与牛的喘气声。我知道：也只有这时，爷爷才能当一回主人，牛的主人、土地的主人。他的一生只愿当这种主人，一旦回到家里，他就不再是他，而成了家人吆喝的对象，习惯了沉默，习惯了低头做人。

多年之后，再次回想当年他那弯曲的脊梁，他的身影犹如一根擎天柱子，撑起我头顶的一片蓝天。

爷爷、奶奶及婶婶对我们兄妹有养育之恩。他们是我的亲人、贵人，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他们没有教过我断文识字，但他们的言行举止却影响着我的一生。

回顾往事，故乡宛如一条长河，弯弯曲曲，清澈透明，奔流不息。我对故乡的思念和情感，如同河流一般，从未断流和枯竭过。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