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爷看戏

文/武庆梅

朋友圈里看到老家庙会看戏的视频和照片，台上热热闹闹唱念做打，台下冷冷清清、零零散散坐几个孩子，多是放了暑假回老家避暑的。大家调侃，唱戏的比看戏的还多。大约真是时代不同了，人们消遣的方式多了，看戏不再流行，淡化为乡间生活一星点缀罢了。

我小时候，看戏可是一件大事儿。经济情况好点的村子，才办庙会，才请得起戏班子，一般的村子请人说几场书就不错了。因此，一旦周边哪个村子有庙会，有戏看，十里八乡的人们早早就开始打问了，以便安排好农事，腾出时间去看戏。那时汽车、摩托车都少见，人们顶多是骑自行车去会场，不少人愣是步行几里、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地去看戏，丝毫不觉得辛苦。我外爷就是这样一个爱看戏的人。他那时大约已有七十岁，走路还算利落，只是慢一些。

外爷每年会来我家住几个月。期间，周边村子有庙会，他都想去看。父母不忙时，便推着“拉拉车”，上面坐着外爷和我们几个叽叽喳喳的孩子。父母忙时，便将外爷交给约莫十岁的我，让我陪着去。这时我往往又喜又愁：喜的是，可以去看戏，可以赶红火，可以买点零嘴吃；愁的是，得“照看”好外爷，不能和小伙伴们尽兴玩儿了。

有一回，我陪外爷去邻村看戏。那时应该是农历五六月了，天已经很热了。一早吃过饭，我和外爷出发。全程应该有五六里路，倒也不难走，顺着307国道往东走就是。一路上，我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听外爷讲他小时候的事情，听到他难得吃一回西瓜，连西瓜皮都吃得干干净净，哈哈大笑；听到白军的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吓得不敢说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会场。戏还没开始，我在前面寻个空隙，把随身带的小木凳摆好，回头找外爷，他已买了几块糖给我。

戏开始了，台上锣鼓大镲响起来，穿得花红柳绿、脸上抹着黑白红等各色颜料的一些人上场了，他们喊、唱、叫，还跳来跳去，间或翻一个跟斗。我又剥开一块糖，舍不得丢糖纸，把它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上面也是五颜六色，太阳一照，和台上的人穿的衣服差不多。这时，台上有个人连着翻了几个跟斗，台下坐着的、站着的人们，又是鼓掌又是欢呼叫好。我却有点害怕，担心他从台上跌下来，碰伤最前排的人可怎么办？外爷这时也很高兴，脸上的皱纹挤得更厉害，眼睛眯成一条缝，两只手激动地搓来搓去。我只好打消了往后排坐的念头。台上一会儿又有人哭，哭的同时还在唱，用手比划着什么，我不由得也有些难过，却不知为何难过，好像也要哭了，又觉得不应该。糖吃完了，我把糖纸一张张叠平，揣进上衣兜里。然后抱着外爷的胳臂，在哭声中渐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外爷喊我醒来，戏散了，人潮也退了。地上到处是瓜子皮、花生壳儿，当然也有各种颜色的糖纸。我就近捡了几张干净的，想着回家洗洗，可以给妹妹们玩儿。太阳已经很大了，外爷用手作扇，不停挥着，说：“走吧走吧，回家。”语气里都是满意。我问外爷，这戏叫什么名字，外爷说他忘记了。我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外爷说：“黑脸的是忠臣，白脸的是奸臣。”我“噢”了一声，遗憾没看清台上几个白脸几个黑脸，倒是有个大花脸，不知是好人坏人。

回去的路上，太阳越来越晒，还好公路旁陆陆续续有树荫。我肚子饿了，着急快快回家吃饭。外爷呢，却似乎越走越慢，不时在树荫下歇一歇、坐一坐。我有点不高兴，故意赌气，一口气跑出一段路，回头看，外爷还在树荫下悠悠然地坐着，只好又返回去陪他坐下。我说：“外爷，你不是大人吗？怎么走路这么慢，还没我快呢？”外爷哈哈一笑，说：“我是大人，也是老人啦。老人本来就不如娃娃的。”我一想，觉得他说的不对，前两天掰手腕，他还赢了我呢。外爷又说，“唉，老人是一天不如一天喽。娃娃却是一天比一天强了。娃娃走哪儿，都惹人爱，谁都想逗一逗、亲一亲。老人可就不是这样啦，一天天老了，谁见了都不会喜欢的……自个儿也不喜欢自个儿呢……一辈辈儿都是这样的……”

我不知再说什么好，外爷说的我好像懂又不懂，人为什么会老呢？为什么老了就不受人喜欢了？外爷说他小时候也爱玩儿爱串，他小时候，大人喜欢他么？我会不会老，到时候也走不快了么？……好多问题涌来，我不知怎么开口，临了，只说，“外爷，你要是累，就再坐会儿，我等你，不催你了……”外爷摸摸我的头，说：“不坐了，早点回去，不然你更饿了。”然后我俩都慢慢站起来，他帮我拍去裤子上的灰尘，我们又动身了。这次，我没有再往前跑，和他一起慢慢地走……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外爷去世也有十六七年了。这些年来，我看戏的本事一点没长进，还是只知道“黑脸忠臣，白脸奸臣”。深夜忽然想起外爷，有些明白了他说的那些人老了之类的话，“老来难老来难”，人人都躲不开的衰老啊。不知外爷在那头可好，还爱看戏么？

编辑：林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