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彦所看到的西安,破败荒凉,寒鸦丛集。他在《西安印象》中写道:
……西安的建设还在开始的尖梢上,已修未修和正在修筑的街道泥泞难走。行人特殊的稀少,雨天里的店铺多上了牌门。只有少数沉重呆笨的骡车,这时当做了铁甲车,喀辘喀辘,忽高忽低,陷没在一二尺深的泥泞中挣扎着,摇摆着。一切显得清凉冷落。
然而,只要稍稍转晴,甚至是细雨,天空中却起了热闹,来打破地上的寂寞。
“哇——哇——”
天方黎明,穿着黑色礼服的乌鸦就开始活动了,在屋顶,在树梢,在地坪上。
接着几十只,几百只,几千只集合起来,在静寂的天空中出发刷刷的拍翅声,盘旋地飞了过去。一队过去了,一队又来了,这队往东,那队往西,黑云似的在大家的头上盖了过去。这时倘若站在城外的高坡上下望,好像西安城中被地雷轰炸起了冲天的尘埃和碎片。
到了晚上,开始朦胧的时候,乌鸦又回来了,一样的成群结队从大家的头上刷了过来,仿佛西安城像一顶极大的网,把它们一一收了进去。
这些乌鸦是常年住在西安城里的,在这里生长,在这里老死。它们不像南方的寒鸦,客人似的,只发现在冷天里,也很少披着白色的领带,它们的颜色和叫声很像南方人认为不祥的乌鸦,然而它们在西安人却是一种吉利的鸟儿。据说民国十九年西安的乌鸦曾经绝了迹,于是当年的西安就被军队围困了九个月之久,遭了极大的灾难。而现在,西安是已经被指定作为民国政府的陪都了,所以乌鸦一年比一年多了起来,计算不清有多少万只,岂非是吉利之兆?
女作家王莹这一时期也在西安任教,在她的眼里,西安是“一个墓场似地荒凉的旧都”,是一个沙漠里的城市。有风时黄沙满天,她“迎着那沙漠里的寒风”,离开了这个闭塞落后而又热情淳朴的古都。西安的黄昏留给她难以磨灭的印象——“是天空卷着了黄沙的时候,在满是乌鸦的院落里,窗口飘进了使人窒息着的叫声,屋子是灰暗的,火油灯闪闪地在寒冷的风中飘摇着,心是那么沉着的。”不过西安的女儿们,天真、可爱、俭朴,她们“恨许多女孩子缠脚哩”,“恨许多抽鸦片的人哩”,讨厌“街道也不清洁哩”。她们“有真挚的热情”,“有坦白的心胸”,“在天真的头脑里是不断地在织着美丽的梦”,把对社会的不满,一件一件告诉了外地来的女老师,给王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莹以女性自身的细腻和敏感,把握住了西安女儿们的灵魂。直至今天,西安的女孩子们,跟王莹所言也差不了多少。
历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李长之1938年到西安,一共住了三个夜晚,他觉得“这古城给人印象顶深的,是感觉宗教气息的浓厚,并且想见中国当时受外邦文化影响的剧烈。还有一点,就是一到长安,才对于唐代的文字,特别是诗,格外亲切起来。附带的,也了解唐代所谓隐士的一部分人的生活,他们隐是隐在终南山,就是京城的南城门外边。这样自然是很方便的,看了风景,却还不会和政局隔膜。所以大抵隐士是只有聪明人士会作的”。
孙伏园、陈必贶、严济宽、王鲁彦、王莹、李长之等人笔下的西安,是古色古香的古都,虽有零星的现代气息,但总体上破败不堪、百业凋敝、教育落后、文苑荒芜,没有受到五四以来新思想、新文学和新文化的洗礼,是一个在经济思想和文学上与外隔绝的孤立的闭塞的盆地。
第十七章
“西安太荒凉太寂寞”:
鲁迅、王桐龄等人的西安观感
鲁迅对于西安的印象,在给山本初枝的信中用一句话概括了——“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接待鲁迅的李级仁说:“他感到西安太荒凉太寂寞,教育很落后,妇女受旧的风俗习惯约束得很厉害,在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她们的踪迹。”那么,西安的具体情况如何呢?王桐龄因精研史学、社会学之故,观察敏锐,各方面林林总总均有记录,可使我们一窥西安当时的城市格局、市政面貌、人文环境与社会状况。
由于地处内陆,交通不便,在中国的近代转型中,西安与西方文明的交汇,远远滞后于东部沿海城市,在经济、文化、商业等方面更是衰落闭塞。直到民国十七年(1928),西安才从隶属的关中道脱离出来,首次设市。昔日辉煌的故都,其经济、文化和商业的容量不及东南沿海的一个县城。1934年陇海铁路通车西安,西安才缓慢地融入整个中国社会的剧烈变革之中。
王桐龄清末在日本留学时,即奉清政府之命对东、西两京做过比较研究,积累了较为丰富的城市研究经验。他到陕西境内,发现“有二事最容易惹人注目:一为官道旁之高柳,一为城门脸或大街转角处白灰墙上所书之格言。柳树为左文襄公(按:左宗棠)在陕甘总督任内所栽,现今已几六十年,多数高逾五六丈。公清廉公正,遗爱在民,陕西人比之召伯之甘棠。格言系冯前督(按:冯玉祥)在任时所书,专训导人为善。自民国成立以来,伟人土匪,相携举兵,将陕西境内之官柳斩伐大半。冯在任未久,旋即去职,灰墙经雨淋日晒,一大部分格言,已陆续剥蚀矣”。
(未完待续)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