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从未想到过一个事实——奶奶也曾是个小姑娘。毕竟打我记事起,她就不再年轻了。那时,她已步入了人生的后半程,五十岁上下的年纪,有六个儿女,且已是我们十多个孩子的奶奶。她后半生的很多时光里,心被这些孩子牵着走,人却始终留在老院子。
印象中,奶奶好像总是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间或来往于分立在小院两头的石磨石碾间。偶有间隙,还得调停“战争”。那时满院子的孩子,舞棍弄棒、追鸡撵狗,彼此间也是摩擦不断,哭喊声、求救声此起彼伏。农忙时节,他们的父母都在田里,奶奶便担负起调解纠纷的重任。
她轻声安抚那哭得呜呜咽咽的小的,顺手从柴剁里抽出一根干树枝,作势要打那得了胜、占了便宜的赢家,却哪里打得着,大孩子一溜烟早顺坡跑得没影儿了。那小的,看到对手已落荒而逃,揉揉眼睛,抽抽搭搭地撅嘴表示还委屈着。奶奶便用围裙给他擦擦脸上的污渍,牵起小手,笃定地说,“别怕,等你哥哥回来,我再捶他!走,跟奶奶吃好吃的去。”哭鼻子的小孩儿眨巴眨巴眼睛,瞬间就止了哭声。其他正打闹的孩子们也纷纷“丢盔卸甲”,围拢过来,想看看好吃的是什么……多亏了奶奶擅于把握平衡,总是将十几个小孩子间的战火及时熄灭,不然,小孩子间的战事蔓延到大人那里,势必会影响大家庭的团结和睦。
其实,调停“战争”不是奶奶最发愁的,奶奶最怕的是院子突然安静下来,那意味着将有危险发生。
老院驻立在一块凸起的山峁上,八九孔土窑洞背山而立,一条水渠从山峁腰部环绕而过。沿着院子北面的小路走下去,便来到最窄的一段水渠,它悬在拱桥上方,桥下是深十多米的溪涧。顺着院南面的斜坡走到底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水渠和小河滋润着土地,也曾是村人饮水的源头之一。奶奶刚嫁到这个村庄时,看到水渠、小河,心中欢喜不已。此刻,它们却成了她提心吊胆的源头。
孩子们正是最爱玩闹的年纪,一不留心,就可能掉进水渠、跌入溪涧或扑入小河里。堂哥、妹妹都曾落入过水渠,堂姐曾从水渠畔掉入过溪涧,所幸都伤得不重,但已让奶奶后怕不已。
孩子们不仅爱玩水,还爱爬山。大点的孩子,从后院的土坡攀爬上跃,再从后山探险般地挪到土窑洞顶上。小孩子们不甘落后,双手扒着土坡,两脚直蹬,仍以失败告终,只得羡慕地看着在高处威风的哥哥姐姐们。哥姐呢,还爱扔下几块小土块炫耀一番。偶尔有小孩被打到了,其实未见得有多疼,但是联想到自己不能上山去威风,便哭天喊地。奶奶闻声跑出门,看看小的,再望望窑顶,心都吊到嗓子眼儿了,这要是从上面掉下来,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哪!她扯着嗓子冲上面喊,半吓唬半劝导,恨不能长了翅膀把那些捣蛋孩子驮下来……
孩子们鸡飞狗跳地折腾了一些年,陆续上学了,叔伯们也相继搬离了老院,院子空旷了不少。奶奶总算能踏踏实实地做饭了。只是,日子也变得空落落的。奶奶的脚步不再利索,眼睛不再有神。夏天晌午过后,她坐在硷畔的树荫下,看着满院青绿色的枣子、郁郁葱葱的杨柳,还有水渠里缓缓荡漾的波纹,觉得日子真是太静了。
再后来,小叔在老院原址上深挖数米,推平土地,盖了新房,新房略高于水渠,出路更加方便,挖出的泥土拱在水渠西侧,成为一小片菜地。自此,奶奶的日子又充实起来,她忙着侍弄茄子、辣椒和韭菜,甚至还在水渠周边种了大朵的水红花、洋芋花,栽了桃树。
去年秋天我们回家,桃子刚红,奶奶让我们自己摘桃吃,“再熟几天会更好吃,可惜你们要走,等不住!”我们洗好了桃子给奶奶吃,奶奶哈哈大笑,“这么硬,我可咬不动。再熟些,我试试看。”
和奶奶聊天的时候,妹妹站在橱窗前。橱窗里边插着很多照片,多是奶奶的曾孙——我堂哥堂姐家小孩的照片,他们中最大的已经读高中了。这一次,妹妹发现橱窗里多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十几岁的奶奶梳着小辫,小脸细而窄,一双眼睛天真而茫然地望着前方。照片上还有她的父母和妹妹们。
奶奶马上就80周岁了,见过她少年时代的人多数已不在世了。而我们,都只见过奶奶的后半生。这后半生,她是别人的妻子、母亲、奶奶、外婆,唯独不是她自己,再无人喊她的乳名,甚至没人叫她的名字,人们多称她为兵兵奶奶。她的存在,仿佛全得凭借儿孙才能被人看到。谁曾想过,奶奶曾经也是别人家的一个小孩子呢?她也曾备受父母呵护,而不是像她后半生那样,总是一个照顾者、附属者的角色。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奶奶住院时,听到护士叫她的名字时那么开心,因为那一刻,她是黄习珍!黄习珍三个字,是她在扫盲班上学会的为数不多的字,她写得很熟练,记得也牢靠,可是生活中却没有人那样称呼她了!
橱窗里那个扎着小辫儿的小女孩儿,她对人生曾有过怎样的憧憬?那些彩色照片里的孩子们,将来会有怎样的人生?他们的子孙可会在未来某一天,也看着他们的照片猜想旧日时光?
奶奶握着我女儿的小手自言自语:“以前总说男子汉男子汉,凡事都得靠男子汉,现在不一样了,电视里好多女人开飞机、开火车,还有的当国家领导的呢……”
我明白,奶奶这半生有憾却无悔,那么我的后半生呢?它将会如何?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