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静农先生爱酒,圈内皆知。
2009年1月,华夏出版社为这位鲁迅先生创办的“未名社”重要成员,出版了《台静农代表作》,其中散文部分,收入台先生作品十九篇,除去八篇序、后记、读后等篇什,就有《我与老舍与酒》《谈酒》《伤逝》《何子祥这个人》等名篇,都写到与友人喝酒之事,其他几篇也偶涉酒事。台先生嗜酒,由此可见一斑。据友人回忆,他酒瘾大、量高,但酒德佳,能自制,曾自撰一联“不养生而寿,处浊世亦仙”。臧克家先生回忆说:他喝酒划起拳来,“感情充沛,声如洪钟”。
1936年8月,台静农先生到青岛山东大学任教,秋末冬初首晤老舍先生,后成为莫逆之交。不久,他从校园搬出,租住青岛黄县路19号,因为这里,步行几分钟就可到达老舍的住所,他们之间串门、聊天、喝酒,不再稀罕了。笔者曾专程前往拜谒,一探究竟。
在这里,台静农先生写就小说《登场人物》,编写了《中国文学史方法论》。一天,老舍先生到来,送他一本新书《老牛破车》,台先生似乎不大领情,对老舍说,我喜欢《骆驼祥子》。那时《骆驼祥子》还没有出单行本,刚在《宇宙风》连载完毕,老舍无法满足他的愿望。
唯一可以弥补的,就是约上二三好友,到平度路的小酒馆,喝上一杯。
1946年10月,台先生赴台湾大学文学院任教。离开原乡,海峡相隔,从此天涯孤旅,终究无缘返回大陆再访故土、故人,难免“水土不服”。台先生曾说,“没想到来到台北,竟有置身异域之感”,故土和友人,如影随行,唯酒相伴,排解惆怅。晚年,友人要把台先生学术论文辑印成册,他婉谢了。与此同时,友人要把他在大陆创作的短篇小说结集出版,他欣然应允,并亲撰后记,高兴地说:“人总有些意外的事,没想到我二十多岁时写的短篇小说,居然又辑印出来。”入集的十二篇小说,在北平创作的十篇,其中九篇是以故乡安徽叶集为题材的,他在后记说:“这次读过后,使我有隔世感的乡土情分,又凄然地起伏在我的心中。”再读自己带着故乡泥土芬芳、溢满浓郁生活气息的旧文,在台先生看来,是回望故乡不二的替代品,故乡浮现在眼前,徜徉在熟悉的暖怀。
台静农先生还是大书法家、金石专家,友人向他求字,在所难免。在安徽叶集“台静农纪念馆”,台先生的后人介绍,每当这时,他往往挥毫,以“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相赠,每一个获赠的人,在欣赏台先生书法艺术的同时,透过苏轼作品的摘句,一定会读出台先生意在笔先、力透纸背、孤忍煎熬的伤情况味。
台静农先生有言:“痛饮酒,谈离骚,可为名士。”即使到了晚年,他写给叶集同乡好友,也同为“未名社”成员的李霁野信里,说自己仍是“犹好嗜酒”。从台先生身上,我隐约发现,社会有曰:“叶集的麻雀,也能喝半斤”,是有渊源的。
台先生何时爱上酒的,我无从考证,但在青岛与友人的酒谊,是他到台湾以后,记忆里最为深刻,也经常令他回想的一段。
那时,台静农先生和老舍、王统照、吴伯箫、叶石荪、邓仲纯等友人,见面的时候,喝酒是必不可少的环节,说这几个同道人,亦是酒友,毫不为过,他们经常是“薄暮入席,夜深而散”。
他们喝过各种各样的酒,台先生对比了“名酒”和“杂酒”,他最喜欢青岛当地的“苦老酒”。在《谈酒》中,台先生说:“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这酒却是焦苦味,而亦不失其应有的甜与辣味;普通酒的颜色是白或黄或红,而这酒却是黑色,像中药水似的。”这独特的“焦苦味”,像风一样,陪伴他一起远渡台湾,弥漫周围,宛如“剪不断,理还乱”的纽带,割舍不去,每每冥冥中,闻到了“焦苦味”,故乡就在心中荡漾起来。
对台先生来说,排遣孤独、郁闷和思乡、思人,酒是最好的解药,“为发一发闷气,多灌些老酒也好”,“我仅能藉此怀想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光景”,每遇大陆过去的人,他总会提到青岛和“苦老酒”。多年以后,一友人从青岛给他带去两瓶,他立时打开,故乡的味道扑面而来,台先生老泪闪烁,情不自禁,像对友人,又像自言自语,“果真是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故土的味道最浓,令人动情陶醉,也最难以忘却。
“焦苦味”,融进台先生的血液,每一次的起伏、涌动,都会触及台先生最为柔软的神经,与他一起,吞咽离愁别绪,咀嚼绵绵不绝的苦苦乡愁!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