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宅东边的塄坎上,生长着一棵老茶树,年代远久,经风吹雨打,树体黑黝残破,衰老崩塌,看上去一副枯萎凋谢的景象。
年复一年,每到春天,老茶树照样生出翠绿的茶叶,在茶花盛开的时候,风一吹,整个村子都能闻到茶花淡雅的香气,吸引不少人慕名前来观赏。
父亲对这棵老茶情有独钟,爱得很深,还专门做了个铁笼子罩着树,从不让人接近,更不让人随便动树上的一枝一叶。
每年亲自采茶,采茶花,用土法炮制茶。炒茶是父亲的拿手绝活,不知从何而学,他用一口洗净的老砂锅放置于火炉上,将采回的茶叶倒入锅中,用篾片不断翻炒,约十多分钟后,茶叶出锅。他用手将茶叶反复揉捻、搓散,到一定程度时,再次将茶叶入锅翻炒。如此循环三次,直至茶叶变细变卷曲,茶中寒气和杂质过滤干净,父亲满意地说:“茶成了。”
父亲把茶花放进茶叶里制成茶,茶出锅后,倒入晾筐里摊平晾干,待热气散尽,进行包装存放。
父亲炒制的茶叶颜色为青褐色,茶香浓郁,汤色碧绿,滋味香浓。花外香,叶内香,品之有一种醉人的清香,越品越上瘾,越尝越不够。
父亲每次泡茶,满屋生香,喝过他的茶,永远难忘其味,备受茶客青睐。有人向父亲请求学这门手艺,父亲毫不吝啬,可任凭别人学得再精心,但炒出来的茶,始终没有父亲炒的口味清香。父亲说,采茶要赶两早。一是早春,茶叶鲜嫩;二是早晨,茶叶未被阳光照射,芽尖上沾着露水。赶上这两早,采到的茶才算是茶中极品。炒茶控制火候、温度最关键,炒制要均匀。泡茶的水也有讲究,以山泉水为最佳。
古人说:“碧波荡漾一抹香,茶不醉人人自醉。”
我虽然不懂得茶道,但我知茶味,懂茶韵,喜欢它那薄雾般的清香。透着古典的气味,散发出一丝清凉、一抹茶香。
家里有一把紫砂壶,父亲对紫砂壶爱不释手,每天用紫砂壶泡出香茶,津津有味地品味着,感觉神清气爽、恬然自在。
有一次,当父亲放下紫砂壶,走出屋外的时候,我偷偷走过去,捧起紫砂壶满饮几口,只觉得又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还不如白开水喝起来痛快。
父亲从不用自来水泡茶,每天清晨,他起床很早,徒步去老水泉提水回来,用柴火烧水泡茶,从不嫌麻烦,还乐得其所,乐在其中。他说:“自来水含氟,喝起来有异味儿,喝多了对健康不利。山泉水泡茶味道纯正,甘甜可口,常喝还可以延年益寿。”
茶叶是万病之药,毫不夸张。六十年来,父亲采老树茶,手工炮制,用柴火烧山泉水泡茶喝,喝出了精气神,仿佛就像吃了灵丹妙药,无病到天年。
受父亲的影响,我二十岁开始喝茶。不过,我喝茶的习惯和父亲喝茶有所不同,我喝得比较清淡,不喜欢茶汤太浓,太浓感觉茶味涩苦。所以,我泡茶时,往往喜欢往茶叶里加点茶花、金银花、茉莉花,或菊花,花茶集茶味与花香于一体,茶引花香,花增茶味,相得益彰。其香气犹如狂风暴雨,观之汤色清亮,闻之清香扑鼻,入口满是清香,滋味醇厚。
父亲偏爱喝原汁原味的茶,他认为,醇厚的茶汤,喝到口中会有种重量感,能清晰地感受到汤水的质感。
每逢家里来了贵客,父亲便让我去老水泉提水烧开水,用紫砂壶为客人泡茶,茶香渐渐弥漫着整个屋子。父亲嘱咐我:“酒满敬人,茶满欺人。为客人添茶水,切记不可添满溢出,八分为度,否则就是对客人不敬。”
老茶树在时间中静静地生长,吸吮阳光雨露,抽芽、结籽,吐露芳华,愈久弥醇,愈久弥香。
制茶需用心,品茶需近禅。父亲坚持在老树上采摘鲜茶叶、采用传统古法手工制茶技艺制作茶,茶汤多醇厚饱满,香气沉稳不轻浮,吸引了不少茶客,曾有人愿出高价要买走这棵老茶树,但被父亲婉言谢绝。不知老茶树哪年生,从哪里来,但它与我家缘分不浅,这是不争的事实。父亲一生和老茶树做朋友,受益匪浅。
揪心的是,父亲九十高龄去世,第二年秋季老茶树在一场狂风暴雨中轰然倒下。
老茶树是自然与人的融合,是茶与生命的融合,更是人生价值观与自然规律的高度融合。老茶树是一种在时光流逝中的静默,它曾经带给人们的淡雅与清香,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编辑: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