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中那年,村里的一个外姓大伯拄着一根木棍,被父亲搀着,一步一跛地来到我家。
大伯来时穿一件脏兮兮的蓝咔叽布制服,一条褪色的黑裤子,脚蹬一双黄球鞋。这身打扮和走路的样子,自然引起继母的不满。
继母面无表情地看着父亲将大伯搀进小房子。小房间火炕上铺着父亲提前洗干净的被褥,大伯很舒服地背靠在被子上后,环顾了整个房间,眼眶红红地对着父亲说:“兄弟,太麻烦你了。”
父亲拍了拍大伯的肩膀,笑着说:“大哥,放心住吧,以后这里就是你家,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父亲出了门,看了看外面红艳艳的太阳,对站在一旁的继母说:“大哥第一次来咱家,做点好吃的。”
继母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然后小声嘀咕:“村委会都不管的一个村人,就你能?”
父亲回头看看小房子里往外张望的大伯,拉着继母进了厨房,一副讨好的口吻说:“大哥无儿无女,如今遭难了,就咱住得近,暂时照顾一下,总不能看着大哥饿死吧?”
继母回了一句:“就怕以后赖在家里不走了。”
大伯长父亲十岁,因为长相粗糙,看着像父亲的长辈。
从我记事起,大伯就一个人住,两间土坯房,院子用一些树枝编成的篱笆围着。里面除了大伯走动外,总游动着几只觅食的鸡。
大伯去外村的池塘里帮人家采藕。冬季池塘里的水冰凉刺骨,唯有大伯这样的人才肯干这种工作。
父亲对大伯人品敬重好像也源于这个池塘。有次,父亲笑眯眯地讲起往事,说很早村里几个小孩子去池塘边玩,其中一个孩子推了另外一个孩子一下,那个孩子掉进水里。同伴们惊慌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大伯出现了,他顾不得脱衣服就跳下水,费了很大劲才把孩子救起。说完,父亲问我是否有印象,我摇了摇头。父亲笑笑,没说什么。
因为腿病,大伯再不能捞鱼采藕了,父亲便邀请大伯来他的猪场干活。父亲那时有个猪场,效益还不错,和母亲忙不过来,就邀请大伯帮忙。
大伯二话不说,来到猪场,勤勤恳恳工作,一晃就是五年。后来由于市场因素,猪场连年亏损,父亲便放弃了养猪。母亲随后也因病去世了。
大伯来我家第二天就出事了。院子里堆放着父亲清早掰回来小山似的玉米棒子。大伯拄着木棍从小房子里出来想帮着剥玉米棒子皮,谁知一不小心踩到玉米棒子上,摔得四脚朝天。
大伯摔得不轻,腿动弹不了,额头也出血了。继母惊慌失措,让父亲赶紧送医院。在医院里,大伯泪眼汪汪:“我太不中用了,想着总不能住在你家光吃饭什么都不干吧?”
父亲安慰大伯安心养病,不要多想。
从医院回来,大伯坚持要回家住。父亲一下子吼了起来:“你回家能挑水还是能做饭?”
大伯被父亲的话镇住了。
冬季说到就到,给大伯烧炕成了父亲每天必须做的事情,父亲把火炕烧得热烘烘的。整个冬季,大伯都很舒服地躺在炕上听收音机。
过罢了年,继母原想着等天气暖和了,大伯腿病好点就会离开,没想到他又患上了脑梗。继母很生气,就和父亲吵。
父亲蹲在角落一言不发,任由继母指责。等继母气消后,父亲买了一辆轮椅,有时间就推着大伯出门转悠。大伯偏着脑袋,看见人就笑。
父亲也没有想到,轮椅竟然一推就是五年。到了第六年,大伯就瘫在炕上。继母看我也长大了,不好意思再和父亲争吵,有时也照顾起大伯来。有次还和我开玩笑说:“你大伯真的赖上咱家了,你爸上辈子大概欠你大伯的?”
大伯最终还是走了,父亲让我给大伯披麻戴孝摔纸盆。我有点不情愿地说:“摔纸盆这事是亲生儿才做的,我一个外人用不着那么做,再说大伯这些年住咱家,对他已经够可以了。”
父亲听后突然指着我骂道:“忘恩负义的东西,要不是你大伯池塘救你,你,你……”
父亲实在说不下去了,浑身战栗不止。
猛然想起那次父亲问我莫名其妙的话,我一下醒悟了,于是双腿一软,在大伯灵前长跪不起。
编辑:北月